顾晓笙或许永远也忘不了那年的那个秋天。
那年秋天她才刚满十七岁,但是饱满的额头、红润的嘴唇和丰满的胸脯却早已使她具备了只有成熟女子才会具有的身材。那时候的晓笙不仅人长得温柔漂亮,烧饭做菜洗衣服也样样都会。为此,方圆百里只要家中有适婚儿子的婆婆婶婶们都想将晓笙讨回家做自己的儿媳妇。
按理说十七、八岁的确是一个女子出阁的好年龄,但是晓笙的口就是没有松动过。晓笙家的屋外是成片成片的麦地,这些麦地范围大的让人都望不到边。晓笙每次推开门的时候,麦子那裹着阳光和泥土的清香味道便会扑鼻而来。麦地里不总是只长麦子的,叶子肥厚的车前草、毛绒绒的蒲公英和鲜艳的娇玫瑰也往往会在麦地里植根发芽直至繁衍。
事实证明她的这场幻想并非仅是空穴来风。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晓笙捧着一盆衣服疾步走在回家的那条碎石小路上。或许是天色将晚晓笙并未过多地注意着周遭的一切,也或许是缠绕在木栏上的牵牛花和爬山虎生命力太过于旺盛已将那个男子完全遮掩了起来。总之,当那个神秘的男子从喉咙里发出细微呻吟的那一瞬间,只顾着赶路的晓笙几乎害怕的失声尖叫。
犹豫再三之后她决定还是先过去看看那位男子,毕竟在这种革命动荡对任何事情都异常敏感的时代,他若是出了意外,自家肯定逃脱不了责任。那男子其实已是昏迷不醒,因为当她过去将他身上乱丛丛的叶子拨开时,他并未有做出多大的动静。晓笙想了想,最终还是扶起他费力地将他拖进了自己家的屋子。
男子被清洗之后露出的那张脸模样挺英俊的,那是一张不同于村中男子粗糙黝黑的脸,皮肤偏向于白净,英鼻剑眉,睫毛是适当的鬈曲和翘长,唯一不足的是,他的两颊有略微的凹陷,这使他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瘦弱。晓笙仔细地瞅着他,发现他连睡觉的时候眉毛都是皱着的。莫名的,她心里涌出一股悸流。
男子约摸一个时辰之后才醒了过来,醒来之后脸上也并未有过多的表情。他只是用清淡的声音告诉晓笙他叫陈平言并且对晓笙救他一事表达了谢意。那之后他的目光就不再望向她,晓笙的心忽地就开始泛起疼来。她起身走到隔壁那间堆放杂物的屋子,翻出房间最里面的那张报纸,小心翼翼地掏出几张粮票,决定出去买点东西为他熬点汤。这只是看他可怜,晓笙这样安慰自己。
回来经过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时,晓笙模糊听到一些已经下工坐在那里歇息的工人在议论一个刚从城里放下乡的俊小伙,说他因忍受不了工场主恶意分配给他的高强度作业和几近侮辱的责骂而在上工时间逃了出去,现在工厂主正在满大街地抓人。
晓笙心里一惊,直觉告诉她他们口里所说的那个俊小伙就是躺在她家里的那个男人。她赶紧往家里赶,好容易赶到家,推开房门,迎接她的却只是一张空荡荡的床铺,那个男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尽管知道那个男人这样做是为了不连累到她,但她却无法忽略此时自己内心的惆怅。
再次见到陈平言是在村里的捕鸟会上。每年的这个时候村子上空都会飞过很多飞往南方准备过冬的鸟儿。晓笙远远望见有着高高个子的陈平言站在那些被红卫军划为右派的下乡分子之间,和他们一样做着捕鸟前的各种准备。捕鸟会很精彩,可晓笙似乎总有点心不在焉,眼睛总是会有意无意地将焦点定在陈平言的身上,但是陈平言一直在专注地编鸟网、打靶子。她发现陈平言的目光从头到尾似乎都没往她这个方向瞟,他一直在做着自己手头的工作,聚精会神。这个认知让她很失望。
忽然整个天空暗了下去,晓笙抬起头间只看见村子上空出现了一群大鸟,黑压压地掠过了她的头顶。待大鸟飞过后,她只觉得手上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在动,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折了翅膀的鹌鹑。周围的人大多只注意着天上的这群鸟儿,而并未过多地注意到何时她的手上多了一只鸟。
晓笙向人群中张望,想要知道是谁送给她的这只鸟,四处张望间她突然发现陈平言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对着她静静淡淡地笑并指了指自己的手。她慌忙将头低了下去。那只鹌鹑晓笙最终没舍得杀掉,她决定先养着它。这是一只漂亮的鸟儿,何况它只是折了翅膀,晓笙这样想。
麦子的长势非常好,不出几日,沉甸甸的麦穗就能让人忙上好几个下午。这些麦穗粒大饱满,金灿灿的,一串串高高地束着,显得特别的整齐与好看。几天后的下午,晓笙去麦地里割麦子。在她打盹的时候,她忽然听到麦地里传来一阵割麦子似的“刷刷”的声音。
她忙睁开眼睛,却看到陈平言背对着她弯着腰割着麦子,他的身后已经放满了很多堆麦子。她忙站起身来,她知道,他这样做是在报答那日她的相救之恩。兴许是刚站起身身子乏的缘故,晓笙又“扑通”一声重新坐回了地上。陈平言忍不住笑了起来,晓笙的脸红的厉害。
她很想问他那天回去之后工场主有没有为难过他,但是她又碍于他的颜面,一时之间就问不出口。陈平言却像是知晓她心事一般,淡笑着对她说他没事只是挨了一顿打。她知道,工场主是出了名的毒辣,很多下乡的右派分子都是被他折磨至死的。她心里很是难受,在她的认知里,那些右派分子不尽然是所谓的坏人。
他们的四周都是成熟的麦子,下午并不刺眼的阳光照在那些麦叶反射出一小串一小串的光圈。空气里都是些刚割下来的麦子散发出的干草味道,远处时不时传来一声老母鸡的啼叫声以及老黄牛的哞哞声。听着陈平言淡淡又稍显嘶哑的嗓音,脑海里回忆起初次遇见他的场景,晓笙觉得,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以为这个下午分外美好。
那以后只要陈平言有空,他都会来帮她割麦子。陈平言话依旧不多,但是他每次临走之前都一定将一包蔗糖塞给她,不管她接不接受。她觉得他越来越消瘦了,两颊能够很明显地看出凹陷,脸色也是越发的蜡黄,眼睛周围也出现了大大的黑眼圈。那个年代,说什么错什么,或许前一秒你还安然无事后一秒你就大祸临头了。他们两个人虽然彼此都明白对方的心意,但是终究谁也没去悀破那一张纸。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瞒着父母偷偷地给他熬一碗汤趁没人留意的时候给他送去。他通常都不喝,拗不过她的时候才会抿上一小口,其余的就让她喝下去。晓笙觉得,每到这种时候,他的眼神都是特别深邃和温柔。
这一次晓笙给他送汤的时候却意外地没有等到他的人,她下意识地觉得是不是出了什么乱子。往工场那边赶的路上,她听到有人议论那些右派分子中有一个人因为犯了什么罪要被抓去深山中做苦工。她的心立马就揪成了一团,到村口时那里已是被围得水泄不通。周围那些嘈杂的声音她都听不到,能听到的只有那个工场主用喇叭一遍一遍说着的“右派分子陈平言,因企图引诱良家女子被告发而将遣送到山区做苦工,为我党为人民造福”这句话。
她和他之间只隔一堵人墙,但是现在她却觉得他们之间隔的是一生一世。她忽然发起狠来,推开了那些围观的人群,费力地挤了进去,冲着即将要被带走的他喊了一句“陈平言,我等你”。他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勃然大怒地回头对她说“谁叫你等我,我不会娶你。”她的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陈平言那张铁青得可怕的脸早已离她远去,不远处工场主那阴寒发冷的笑却让她猛地想起他曾替他的儿子来向她父母提过亲,但被她狠狠地拒绝掉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只觉得这一天带给她的伤痛几乎流尽了她一生的泪。屋外那些麦子甜蜜清香味道不再,这一刻,她只觉得麦子的味道竟是这般的苦涩。后来村里一位在那个工场做活的人在私底下曾对别人说,说陈平言其实没犯过什么过错,但是工场主就是看不来他,不仅白天让他干活,晚上还叫他磨磨。
陈平言也不怎么反抗,即使有些时候吃不上饭也不说什么话,但是在完工之后却总是找工场主要一包糖。工场主可能就是从这个地方开始怀疑他并抓住了他的把柄……她想起麦子地边上有一块甘蔗地,她喜欢吃甘蔗,有一次她望着那些甘蔗发了一会儿呆,他可能就是从那时候起知道她喜欢吃甘蔗的,所以才会每次见面都送她一包蔗糖。晓笙不知道听完这些流言之后是什么感觉,只觉得那一刻袭来的悲痛和懊悔几乎要将她淹没。
一晃五年过去了。这五年国家发生了重大的改革,文化大革命终于结束,改革开放使新中国步入了一个全新的轨道。又是一年秋天麦子金黄时。晓笙觉得今年的秋天与往年的也不一样,却隐约地与五年前的那个秋天有点相似。空气里同样弥漫着一种麦子混着泥土的甘甜又忧伤的味道。是自己多想了吗?
她轻轻地抚摸着手里的那一粒麦子,这样自嘲着。倚在门边快要睡着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一丝麦叶被拨开的声音,伴随而来的是渐渐清晰的脚步声。她慢慢抬起头,忽然,手里的那粒麦子掉了下来。她看到,记忆中那个脸上总是挂着淡笑的男子穿着白衬衫正缓缓向自己走来。他的身后,一大片麦子迎风摇摆,正午的阳光正温暖地照耀着大地,世界一片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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