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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为什么选我做你的儿子

今天的天气跟一年前的今天一样冰冷。地下室狭小的房间里,依然有无数的蟑螂在墙壁上攀爬。空气中还是那种薰人的古怪气味。

我也没有变化,还象从前一样,干等着上天对我的最终判决;也象从前一样,总是会想起父亲,尽管我很不愿意。

我确实很不愿意想起父亲,因为每想起一次都无异于遭受一次心灵的酷刑。我曾经希望把父亲忘记得跟从未有过父亲一样,不过事与愿违,我几乎每时每刻都会想到他。

我恨我的父亲。我不想被认为是大逆不道的人,但我也不知道如何才能不恨他。

去年的今天,我和父亲通过一次电话,那是十五年来,他用了少有的温和口气和我说话。他说他老了,正在准备给自己打造一副棺材,以应对不可预测的天命。还说他每天都会想到我,始终做不到不想起我。

我听着他的电话,鼻酸得要流泪。但我不是悲伤他快要离开人世,而是痛苦于我的恨,从此要投向另一世界的目标,那个目标将更加永远不会在意我的恨与痛。

我知道他跟我说那些话,是希望我不要再怨恨他,父子能够怨怒消融,重归于好。只是他考虑得太简单,十五年来的积怨,如何能凭一句“他老了”,就一抹而净?我没有足够的胸怀来成全他的心意,无论别人说我多么混帐。

我在他眼里一定是个十恶不赦的逆子,二十年养育了一只白眼狼。我很清楚他心里是这么骂我的。问题是,我一点也不感激他生了我,早知我一生都不会快乐,我祈求自己从未来过人世。如果我必须来到人世,为什么一定是他选我做他的儿子。

假如对一个人从未深深的爱过,那么对他的恨也不会痛彻心扉。既然他有后来的冷酷无情,为什么从前又有那样的慈爱,让我如痴如醉的爱着他。尽管他生气发怒的时候,刹那间变成野兽,极尽伤害和破坏,令全家人包括我在他面前总是战战兢兢。但是他给我们兄弟洗澡穿衣、把我们驼在肩上带我们去看电影、坐在床前给我们讲故事、挥舞蒲扇打着蚊子陪我们入睡……种种情景依然是我心中最深刻的记忆。

我一直很崇拜父亲,欣赏父亲,就算他罚过我跪在瓦砾上几个小时、用长尺在我头顶打出一个大血包。曾经和他走在街头,总感觉没有一个男人比我父亲长得更美,我因此而无比自豪。我立志长大以后,要倾尽自己所能,让父亲得到最多的幸福。

他不会知道,他有一次因为井边挑水和一个粗俗男人发生争执,以至相互推打。那一夜他的儿子12岁的我躺在床上,谋划了一夜要干掉那个粗俗的混蛋。只是世事难料,我如今长大了,不但没给他任何幸福,却成了他最大的伤痛。

一个结果必定有一颗种子,我和父亲的那颗种子想不起来是从何时开始种下的。我只知道,我初中毕业以后,父亲把我送去技工学校那天,初步奠定了我今生此后的命运。那时候,我可以去上高中,可以去争取大学,但是强势的父亲一如既往的决断,说他看准了我的智力平庸,不是上大学的料。

没有人有能力和已经当了十几年中学老师的父亲分辩,包括我自己,尽管我心中对大学充满了仰慕。好在父亲把我送去城里的技工学校那天起,他对我的温柔成倍增长。那天吃饭的桌上,他对我的几个弟妹说:“看着吧,你哥哥过几年参加工作,就要开着小车回来了。”他的话令我也自醉于那个想象中的未来。

两年的技校学习,我和父亲每周一封通信是固定的课程。父亲信中那些无微不至的关怀,面面俱到的叮嘱,释疑解惑的讲述,都化作感动、感激和快乐融化到我的岁月中了。他在我的名字后头必定加上“吾儿”两字,使我感觉他对我的疼爱总是触手可及。

技校毕业以后,我被分配在县里的造纸工厂,当上一名维修电工。虽然作为技术工种,我在周围深受尊重。可是那一切却离我心中的理想相去甚远。我也不知道一个智力平庸的我,为什么偏偏要给自己树立那么宏大的理想,致使我对眼前的现实无比失望。也正因为如此,我对本职工作毫无热情,成了本厂技术最差的人。

终于有一天,我鼓足了勇气向父亲提出,我要参加成人自考,拿到大学文凭。十九岁已经参加工作的我仍然依赖着父亲的支持,一如我懦弱的个性其实都是父亲强势的作风浇灌而来。父亲两眼一横,语带讥讽的说:“你能拿到大学文凭,我手掌上给你煎个鸡蛋出来,别痴心妄想了。”我吓得脖子一缩,从此再也不敢提起此事。

但是我心中的理想却很顽强,我淡漠于本职工作,不务正业的研读我感兴趣的知识。我借来大量的书籍,一本一本的阅读,一本一本的做笔记。我自豪自己在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却不知这已是我迈入迷途的开始,我将终生背负我的理想在黑暗中跌撞着悲号。

进入工厂的那一年,我开始了我的初恋,那是我初中的一个女同学。在我心中,她是仙子,她是神女,美丽可爱,完美无瑕。可是根本没和她打过交道的父亲偏偏不喜欢她,不但见了她冷眼相待,居然跑到女孩家中,对女孩的母亲大训一通。第二天,女孩找到我哭诉一场,从此去了外地,与我中断了来往。那些日子,我经历了人生怎样的痛苦,父亲却一点儿也不知道。也许没有父亲的横加干涉,我的初恋未必有我期待的结剧。但父亲的作为一直让我认定他是扼杀我此生最美好爱情的罪魁祸首。每次回忆起初恋的遗憾,父亲的影子总要出现。

我在失去最爱的悲痛中不知煎熬了多少年,然而命运的挫折仍然不依不挠。在时代变革的浪潮中,工厂终于顺其自然的破产了,我将八年的青春交付给了工厂,工厂竟毫不客气的亏损了八年。我身无分文的回到家里,回到父亲身边,那一刻,我敏锐的看到了父亲眼里无比失望的闪光。

好在父亲利用他在教育界的关系,给我拉来一些打字生意,又出资买了设备,让我在镇上开起了一家小小的打字店。虽然这仍然不是我的理想,但我已经摇身变成了自己的老板,巨大的成就感始终鼓舞着我,以致于成为商界一颗新星的梦想一度压倒了心里曾经的那个理想。

不到一年我就结了婚,女孩还是父亲介绍的,因为女孩的父亲跟我的父亲是教育界的同事。我谈不上深爱我的妻子,因为个性孤僻的我并不真正懂得爱情。但我喜欢她作我的妻子,也乐意做她的丈夫,跟她一辈子相依为命。

我和恋爱不足两个月的妻子有个性差异,也有爱好兴趣的不同,日常的争吵是不可避免的。我和妻子每次出现矛盾,父亲常常站我这一边,这大大助长了我恶劣的家庭作风。有一天,我的岳父为替女儿出头,气势汹汹的向我问罪,我的父亲毫不犹豫的站出来,把岳父狠狠的臭骂一顿,身为学区领导的父亲无法容忍小学校长的岳父敢在他儿子面前放肆。两亲家从此再不往来。

事情的发展顺理成章,我和妻子结婚的第七年,也是我们的女儿六岁的那一年,妻子下定了决心和我离婚。百般的劝阻毫无成效,我只好去求父亲拿个主意,32岁的我,这时候仍然象个少不更事的儿童。我以为父亲会想个办法去挽留我的妻子,不料他不屑一顾的鼓励我:离就离,你怕什么。我跟你保证不出半年,就能建立一个新家庭。他信誓旦旦的保证让我对新家庭充满了幻想。

离婚后,我维持不住我的故作轻松,陷于人生无比的恐慌和羞辱之中。我多么需要倾诉,多么需要安慰。我只是沉浸在无法自拔的苦痛之中,却不料无端的惹怒了父亲。父亲严厉的训斥了我一顿,要求我振作精神,面带笑容,昂首阔步。命令我把头发梳整齐,胡子刮干净……那时我觉得父亲句句在理,只恨我不争气做不到。现在想来,极爱面子的父亲只是害怕我垂头丧气的样子更加惹得左邻右舍的耻笑。任何时候,他都必须以赢家的形象出现在别人面前。

为了挣回颜面,同时也认识到必须发财的紧迫,我头脑发热,跟父亲借了两万元钱,孤身跑去县城,开起了一家电脑销售店。也许是看到我的“振作”很高兴,也许是对于“挣回颜面”的事情心同意合,父亲十分慷慨的支持了我。

我既无靠山,也无关系;既不懂经营,也没有混迹商场的魄力,店子仅仅维持了一年。结果可想而知,两万元亏得血本无归。我灰溜溜回到家里的那天起,父亲没再给过我笑脸,语气再没有过温和,总是反复提起那两万元钱的事情。我只有无尽的羞愧,那一阵,真希望把自己的手脚都砍下来,能上市场卖个好价钱,只要能把父亲的欠债还清。

那天中午,我去找父亲,想和他商量一件事情。我在屋前的路口正好遇着他出来,他斜了我一眼,当作没看见,继续迈步而去。而那种鄙夷的目光如针般刺痛着我的心。我叫一声爸爸,他再次嫌恶的横我一眼,理都不理站到路边去和一个路人说话,而且表现得跟那个人谈笑风生。我强忍冷落,站在他身边足足五分钟,只期待他和我说上一句话,可他视我并不存在,左顾右盼就是看不见我。

多日在家中遭受冷漠对待的我终于在这一刻被激怒了。我清点了一些简单的衣服,塞在一个小小的背袋里,然后去跟一位老同学借了五百元盘緾,愤然跑去车站,踏上远去的客车,就此离家而去。客车启动的那一刻,我想着年幼的女儿。但是这一切我都顾不上了,只是泪眼模糊的望着窗外渐渐后移的景物。我没有想过,这一去,成了与父亲决裂的开始,也是我终生流浪在外的开始。

我赌气来到省城,举目无亲,投靠无门。跑遍了大街小巷,才在一家经营惨淡的小广告店找到一份打字员的工作。我不得不暂时栖枝在这株根枯叶黄的小树上,每天都在寻找我梦想中的伊甸园,但是惊喜从未如我期待的那样出现过。

我的人生一下子跌入到极其孤独、艰辛和卑微的世界,我需要学会在一个陌生的城市见逢插针的生存。尽管我拿出了顽强的意志,忍耐着命运的坎坷,可我仍然未曾等来黎明的曙光。而最大的痛苦还不是生存的艰难,而是与父亲再没有联系。

我和他都在赌气,都在怨恨对方。大约六个月以后,我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决定向父亲主动妥协。我给父亲寄去了一封简短的信件,陈述了我希望与父亲详谈,以消解彼此隔阂的愿望。但是我一直没有收到回复。我想象着父亲读了信件以后,一定是冷笑两声,然后将信纸一揉,狠狠的扔进纸篓里。也许嘴中还嘟哝了一句:去死吧,死得越远越好。

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反复妥协,我从此没再向父亲表达任何与他交流心声的愿望。那年的春节,我没有回去家乡,也没有和父亲联系,当然我也没有收到来自家乡的任何问候。大年三十的晚上,大小店铺都已关门,饿了一天的我迎着冷冽的寒风才在一条小巷里找到一家面馆。那碗两元钱的面条端上桌的时候,店主一家正热热闹闹的围着一张大圆桌吃年夜饭。眼望窗外飘落的雪花,我忽然感觉,我已经不属于这个人世。

出了面馆,我勾头彳亍在空无一人的大街,走上灯光幽暗的跨河大桥,眼望桥下黑漆漆的河面,心中有一个声音不断的怂恿着我:跳下去吧,跳下去一切就都了然了。

我下定决心离开省城的时候,已经是第四年。四年过去,我仍是那个最初来到省城,全部身家仅有一个小背包的穷光蛋。我揣着四年攒下的两千元钱,只身南下沿海城市,那个传说中的淘金之地。

为了尽快找到工作,我病急乱投医,不幸中了骗子圈套,一天之内我的保命钱仅剩了区区几百元。我住不起旅馆,只能在公园街边的石凳上卷缩着捱过漫漫黑夜;即使是最便宜的餐馆我也不敢踏进,只能饿极的时候,在街边买一根玉米棒或者两个包子充饥。我想起“苦尽苦来”的那句名言,自以为过了今天,明天一定有好运降临。

我跑遍了所能知道的人才市场,查遍了所能找到招聘信息。从早到晚我都在街头奔走,烈日当头,我得避开阳光;大雨滂沱,我又要躲避风雨。脚掌上的血泡好了一个又起来一个。几个月洗不上一个澡,刷不上一次牙,更谈不上理发刮胡了。

我非常奇怪,为什么我每次走到招聘人员面前,对方总是瞄我一眼,不多问一句,就很客气的说:“不好意思,我们这个工作不适合你。”还有说得更玩味的:“你还是去找更好的地方吧,我们这里会埋没你这样的人才。”我走到一面大镜子前,望着里面身高不足一米六、体重不足50公斤的我,心里想:也许我过于天生异相,如何不叫别人“敬畏”万分。

当然,还是有些地方愿意收留我的,那都是我极不情愿去的地方。不要说我矫情,那种地方搁谁都不会当成自己人生的理想之地。为了生存,我也不得不常常在这样的地方奉献自己的力量与才智。

我在这座城市一晃又断送了五年。五年里,我失业的时候比工作的时候多得多,境况一天更比一天窘迫。有一回我尿结石急性发作,那种疼痛啊,人世好象没有什么词语来形容。那一次我以为我的人生就要终结了。好在有一个并不太熟的老乡在我身边,他把我送去一家小医院,还帮我垫付了医药费。我躺在病床上,只有这个忠厚的老乡陪在我身边。那会儿我就在想,人情是个什么东西,如何这般富有讽刺意味。

就在我绝望透顶的时候,我的一位老同学找到我,告诉我他有办法把我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那是我十几年的老朋友,我很信任他。我因此打消了最坏的打算,听从他的劝导,回到家乡。我不愿意回家去见父亲,因为我认定父亲不会欢迎落魄如此的我。朋友遵从我的意愿,帮我在某农家租下了一间土房,暂且安置。屋内没有现代生活应有的水泥地,也没有石灰墙,有的只是厚厚的灰尘和无处不在的蜘蛛网。但是租金十分便宜。

我在偏僻的山村、简陋的土屋里急切的等待朋友魔术般的带领我迈向人生的新境界。没想到,他的办法,就是竭力劝说生活相对宽裕的父亲亲自来挽救他的儿子。朋友居然成功了,那天父亲由小弟陪伴,领着我的女儿来到农家小屋,突然造访多年不见的我。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无法执拗于我的顽固,只好假装出笑脸,欢迎父亲的到来。我看到父亲的头发白了很多,面容也比从前清瘦很多了。我心里泛出无法言表的酸楚,不知道这一切是否都是我一手造成。

父亲带着亲切的笑容,除了此种场境下应有的寒喧,并未向我提出更多的问题,就仿佛他对我十年来在外漂泊的事情已经了如指掌。也许他和我一样,装出我和他之间从未有过那十年的相互怨愤、互不相见相问。

他走进土房,环顾了一下屋内,再走出屋外,隔着水库张望对面的森林。然后他兴致盎然的说:“好地方,环境清静,空气新鲜。我一直就想找一个这样的地方居住。”接着回头对我说:“早晨起床,去水坝上跑跑步,傍晚再坐在水库边上歇歇凉,再好不过了。”我乍一听,还以为他故意嘲讽。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认为我是来这个地方度假休闲的。

那天大家还谈到了我的婚姻问题,朋友说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帮助我成立一个家庭,再不行动,那就真的一切都晚了。父亲居然十分乐观的说:这事容易,只要我们家里愿意,自有女人送上门来。我跟你们说,他(指我)在外打拼的这些年,有多少人来我们家里说亲,甚至有女方亲自上门,来要他的电话。我考虑他在外边忙事业,没有闲情来处理这些事情,所以都被我挡出门外。

父亲说得那样得意忘形,仿佛他做了多么了不起的大事。而我心中明白,他只是当时对我心存怨恨,不愿插手我的事情,不管那些事情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而现在他如此兴奋的把那些事告诉我,无非暗示我,我的一切还是要依赖他才行。……

我在农家小屋里孤零零的居住了几个月,直到春节年关将近,父亲才派小弟过来“劝”我回到家里去。我至所以能够强忍屈辱和寂寞,是因为我又重新拾回少年时的理想,并且制定了实现这一理想的初步计划。只是我发现,多年扔掉的理想再捡回来,早已是锈迹斑斑,色质尽毁。我并没有理想得以实现的把握,只是觉得走投无路,不如孤注一掷。

在小弟的劝说下,我答应回到家中去,只有这样才能结束和父亲的长期对抗,这是我一直希望的。而且我的女儿还在父亲家中,我需要和女儿在一起,多年来我最想念的就是我的女儿。

回到家里的第二天,父亲就问起我今后有什么打算。在我听来,意思是说:你总不能老呆在家里吃闲饭。我没有办法,只好战战兢兢的说出我的计划和理想,告诉他给我一点时间。他一听就皱眉撅嘴,露出明显轻蔑的表情。然后他以一贯的教师口气说:“你的想法我不鼓励,我劝你还是从脚踏实地的事情做起。”没几句就话不投机,最终以双方闷闷不乐的结局收场。

此后,我似乎总能看到父亲眼里鄙夷的目光和脸上冷漠的表情,给我无尽的压抑和羞辱。而当我那身价百万的妹夫领着一家来给父亲拜年时,父亲脸上恭敬万分的表情,殷勤倍至的态度,无异于迎接菩萨进门。那种态度也曾经对我释放过,那是我就读技校的那几年。

春节过后没几天,我那十六岁的女儿对我说:爸爸,你去找个工作吧。为什么别人能找到工作,你就不能呢?女儿的话让我无地自容,也无言以对。我知道这是父亲教她这样和我来说的。我再也无法在家中呆下去了,再次背起我那简单的行囊,告别女儿,来到了北方的城市。

我在北方的这座城市,一晃又是五年,五年来,我的境况未有丝毫改变。我依然孑然一身,居住在恶臭的地下室,吃着最简单的食物,裹在单薄的被窝里。我来这到这里后,和父亲通过几次电话,电话里总是廖廖几言,无非谈一谈我女儿的情况。过去十年的相互暗怨再次悄悄沉积。那一天,我们通话,说到我的婚姻问题,只因一句话没有与他谋合,他暴跳如雷,大声喝斥几句,就把电话摔断。

从此我们再次中断联系,春节也没有了信息往来。直到去年的今天他主动打来那个关于棺材的电话,而那个电话以后,我们再没有过第二次交谈。因为我们都已经对对方彻底失望。

我的女儿今年二十岁,去年高中毕业后去了南方城市打工。我和女儿相隔千里,也是疏于联络,只是时而通过网络留言互通消息。这么多年,我陪在女儿身边的时间屈指可数,从一个父亲的角度,我已经谈不上称职。似乎因为长久的地理分隔,女儿与我的感情流于肤浅,但是我又有什么能力去改变呢。每次我在留言中絮絮叨叨一大篇,往往收获来的只是女儿简简短短的一个字:“嗯。”很多时候,连一个字都不回。隐约觉得女儿也在嫌弃她的穷父亲。

我的父亲一直想让我明白,他替我把女儿带大,就是对我最大的贡献。就凭这一点,我没有理由怨恨他。我承认我把年幼的女儿不得不丢给他,塞给了他一个巨大的包袱。但是他不明白,我其实多么不情愿那么做。作为父亲,我怎么就不希望把女儿带在身边,手把手拉着她,陪她一起长大呢。

女儿九岁那年,我突然得知,父亲凭他教育界的关系,武断让女儿从小学四年级直跳六年级。而这一切,我事先毫不知晓,全由我父亲一手操办,丝毫未跟我这个女儿的父亲通个消息。在父亲看来,我根本就不存在。至少是,我女儿的事情与我毫不相干。后来的结果可想而知,本来成绩尚可的女儿,一下子跟不上节奏,乱了方寸,此后一直学绩平平。我一直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那么做,难道就为了省下一年的学杂费,如此随意的冒那种风险。还是因为是我的女儿,不需要花费精力去培养。

初一时,女儿成绩变得无法直视,父亲又再次给她降级,同样因为我身处异地,无法与我做任何商议。

有一次,我回到家中探看女儿。第二天不知道女儿犯了什么错,我听见父亲在隔壁的房间咆哮着痛训女儿。我赶紧跑过去推开虚掩的房门,看见女儿跪在床前的地板,低头轻轻抽泣。而青烟直冒的父亲站在床沿,手里握着一根竹棍,凶狠的在女儿身上踩了两脚。我恍然看到我小时候与此一模一样的情景,当父亲再次举起竹棍将要落向女儿身体时,我再也顾不上父亲的反应,冲上去,抱起女儿就走。那天晚上,我抱着女儿入睡,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如果我还有一点点办法,我就不会让女儿跟我的父亲在一起。

十五年来,我和父亲的生活中都发生过很多很多事,但这些仿佛都互不相干;十五年来,我和父亲形同陌路,却又无法相忘;十五年来,我们的恨与日俱增,应有的亲情则损毁贻尽。

我十一岁那年,因为追爬拖拉机遭遇了一场车祸。我从昏死中醒来时,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这回父亲非打死我不可。但是当我第二次苏醒时,我发觉自己躺在父亲的怀里,父亲正在飞快的奔跑着,一边柔声对我说:“忍着点,医院马上到了。”然后有几滴温温的水珠掉落到我脸上,我知道那是父亲的泪水。那天晚上,暴雨突来,雷闪电鸣,父亲顾不上家里瑟瑟发抖的几个弟妹,托人租来大货车,护送我赶赴五十里外的县城医院。住院的半个月里,都是父亲时刻陪伴在我床前。那段日子,我一直觉得自己因祸得福,享受到了世界上最浓郁的幸福。

不幸那些美好的记忆都因为现在的怨愤,变得毫无意义,甚至显得可笑。

我不知道是世界变了,还是父亲变了,还是我自己变了,抑或是所有的一切都变了。我只知道逆转这一切的唯一可能就是我变得有出息,变得身价百倍。然而,我只是我,实在没有通天入地的能耐。也许正因此,我活该被亲情抛弃。

我从未想过如此残酷的事实竟然发生在我的身上。我只是想不通,既然我与父亲注定了要形同陌路,又为什么今生要选我做他的儿子。也许他本来是个好父亲,只是他不该有我这样不争气的儿子。

如果还有来生,我只有一个愿望,不要让我做他的儿子,也不要让他做我的父亲。

——杜木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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