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八月刚过,桂花还在怒放飘香,母亲就已经在念叨了:你们看,菊花都要开了……话没言尽,我们还是能猜出她的心思,调皮的妹妹便笑:看,看,妈又在想她的妈啦!
母亲还没作声,父亲已替她辩驳了:想自己的爸妈还有错啦。我们可是一年没有回去看你外公外婆了。外婆生日在阴历九月下旬,外公的尚在冬月,尽管我和妹妹觉着母亲也忒急早了些,可经父亲这么一说,还是觉着在理,妹妹便仗着人小吐吐舌头一笑了之。
按惯例,父亲母亲暑假就该回去看望两位老人。可妹妹四月刚生孩子,离不开母亲,所以一年至少三趟的回乡,时光都过去一半多了还没见落实一回,母亲着急当是情理之中的。父亲便安慰着:等妈生日前,我们抽个周末赶去看老人家。又对我说:到时你就辛苦一下,帮你妹带带孩子,我们快去快回。
国庆前夕,父亲帮忙母亲收拾清理冰箱里的积霜。我坐在沙发上正抱着小侄儿玩,突然听到唉哟一声,顺眼望去,父亲蹲在地上,一手扶着椅背,一手撑着地,痛苦得很。估摸着是他的腰椎病又加重了,赶紧喊妹夫帮忙把他扶起,背到床上让他平躺。
父亲一倒下,母亲便慌了神。一次接听外婆的电话不小心说漏了嘴,老人在那边着急得不行,一个劲地念叨这该怎么好。父亲怕外婆跟舅舅们讲害得他们大老远来看他,便吩咐母亲把电话给他,一再跟外婆解释:妈,都是老毛病了,已经快没事了。真没事,刚才我还抱着涵涵玩呢,您儿可千万别让她舅舅们知道。好说歹说,外婆才算相信,可三天两头还是要打电话来追问。
眼看着外婆生日在即,父亲的病却没有大的起色,母亲就有些焦躁不安:你又坐不了车,路远我又没本事一个人去看妈……
父亲看不得母亲急,踌躇着一咬牙说他行、他去,大不了坐短程车,一截一截地转。母亲还没来得及反对,我和妹妹先就把父亲说了一通,坚决不同意他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见我们如此说,母亲也表示反对,父亲只好打消念头。最后商议的结果是我们一起把钱汇到了小舅舅卡上,由他转交给外婆。
以为这样就可以了。可母亲给外婆打电话或是接了外婆的电话后,总是爱发愣,爱站在窗口望外看,或是坐在沙发上喃喃自语:妈今年身体突然不行了,腿也软了走路都费劲了,猪都要爹去喂……她一念叨一自语,父亲就难受,扶着腰在屋里转来转去像一头困兽。
看他们难受,我和妹妹跟着受感染,外公都八十几了,外婆马上也八十了,身体状况又越来越差,剩下的日子可数着呢。母亲见自己的父母,该是见一次少一次,又怎能不牵肠挂肚不得安生呢?
父亲母亲是亲表兄妹,外公外婆除了是父亲的岳父岳母,还是他的亲舅舅舅妈,那种感情便不是一般的女婿对丈人丈母的情感。
小时候,母亲还在乡下种地,父亲在外地教书,寒暑假回来总要抽空一家人去外公家走走,而年前的辞年,更是雷打不动。我家在山脚下,要翻过海拔一千五六百米的山顶,再下到半山腰,才能到外公家。我们往往天一亮就出发,赶到外公家时已是日落西天,人也累得半死不活。所以我很怕去外公家,以至于经常幻想自己要是一只穿山甲该多好,也埋怨父亲:你怎么给我找那么远个妈,要找我家坎下的到外婆家就不用走路了。惹得多年后父亲母亲还拿这个取笑我。
后来,父亲给母亲转了户口,我家就像儿时玩的“跳房子”游戏,一个大步跨到了镇上;没过多久,又一个更大的步子跳到了新县城;2008年初,父亲母亲干脆卖了房子,跟着我住到了市里。我家跟外公家的距离,就宛如一根橡皮筋,在岁月的河里不断拉长,又拉长。
这些年,暑假和年前,父亲母亲必去外公家看望老人。每次去之前好久,他们就在仔细盘算带什么东西去,各家该带多少。
关于这个,我首先想到的是咸鱼干,而且似乎就已闻到了那股久久散不去的腥臭味儿。
一到入冬,父亲母亲就抢在鱼涨价前,买回一条又一条肥嫩的草鱼,母亲细细打理了,用盐巴腌渍好,再挂到阳台上晾晒成鱼干,等辞年时给外公他们带去。我有七个舅舅,加上叔伯的,还有姨外婆,这家两条那家两条的,家里阳台挂的鱼就跟站队的兵似的,一条一条排开去,差不多一个排。鱼腥味儿随空气塞满整间屋子,冬过了都散不尽,还如影随形地缠着人,出去身上似乎都染了味儿,惹得别人躲得远远的。
就是儿子出生那年,母亲照顾着孩子也没忘吩咐我买鱼。至今还记得我一下班就先到菜场买鱼,多的提不动,只能一次两条两条地买,总共买了个把星期,跟卖鱼的大姐都混成了人来熟。后来再去买菜,人家瞥见都要主动打招呼:大妹子,买菜呢,要鱼不?要是真买了鱼,还总能占个丢毛角的便宜,鱼鳞也刮得比别家的干净。
这种做咸鱼干的日子,直到乡下有人贩鱼,外公和舅舅们也都说鱼吃腻了才结束。
随着乡下日子的变化,外婆家也能吃上几回稻米。我们去玩的时候,他们总蒸米饭招待我们,自己却吃苞谷饭。那米饭又黄又硬,吃到嘴里味如嚼蜡,我们便要吃苞谷饭,外婆偏不让。一次说得急了,父亲便直言相告:妈,你们这米买的都是糙米陈谷吧?外婆说杂货店里只有这样的米卖。
这件事便记到了父亲心里。再回乡前,他便找到我家老买米的那家店子,订下十来袋我家吃的那种东北粳米。等去时,把包的车带到店子,一手交钱一手装货,弄得店老板还以为父亲准备去乡下贩米。听父亲说是给老丈人送米,店老板把胸脯一拍说:大哥,没问题,以后你要的这种米我全包了。从此,父亲便与那家店老板达成了长期协议。这种米,从最开始的一斤一块多涨到现在的三块多,父亲也没有嫌贵,还是每年都往外公家送。
到外公家带的多的还有茶叶。父亲总是春里就把茶叶买好,一户两斤,外公家的四斤甚至八斤。为买到适合外公他们口味的茶叶,又不花钱买水货,父亲到处打听比较,到茶叶市场东品西尝,好几次还坐着那种跑起来哐当哐当响的乡村客车,跑到陌生的深山茶叶产地直接找茶农买。买回的茶叶父亲都用大的纸盒子包装好,生怕给碾压碎了,装车时也是小心了又小心。
离老家远了,回去一趟都是舟车劳顿,犹如蜕了一层皮。我们有时搭客车,有时请熟人送,有时也包车。不管哪样,费用都不是小数目。这还是小事,要是碰上路况或是车况不好,就只能听天由命,悲惨得很。
很经典的是那年暑假,包车到三舅家玩了几天后,再包车一大早去外婆家。先生是第一次跟我回老家,车顺着鸡肠子毛公路爬上崖顶时,一向高空作业都不怕的他,吓得闭着眼不敢望窗外,非要跟我换座位。我探头一看,山脚的河一条线似的蜿蜒而去,比他常待的大坝确实高多了险多了。
过崖后偏碰上小滑坡堵了路,没法过去,不得已只好倒着往回开,找到一处稍平点的地方倒了车,下崖,到山脚,顺着河边公路爬上另一条在山间石壁开凿的路。一边是斧削般的悬崖,一边是明晃晃犬牙交错的石壁,平原出身的先生更是紧张得浑身冒汗。
绕远路,出营盘,转外公家集镇。祸不单行,碰上爆胎,卸东西,下轮胎,换轮胎,再装东西,毒辣的日头把人都给烤糊了。没走多远,又陷进了黄泥巴坑里,连找个人帮忙推都找不到。折腾来折腾去,等到离外公家半小时路程的公路尽头时,已是下午四点多,本该一个多小时的路程,生是走了差不多一天。先生看着满腿推车时溅上的黄泥,笑着说真是一次刻骨铭心的旅行。司机则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对父亲说:这路哇,唉!要不是您是我老师,我算是不得跑。
不方便回去,父亲便开始琢磨别的东西。
一天下班回来,父亲兴奋地举着一部手机,连问我怎么样,又缠着要我教他怎么用。我很好奇,家里的手机算上儿子人手一部还有余,他又买部手机干什么?难不成是自己想换手机?可他那手机不是生日时我们才给买的么?见我迷惑,父亲嘿嘿一笑说:这是我给你外婆他们买的,上的短号,这样你妈跟外婆想说话了随时都可以说上,而且想说多久就说多久,又不用花钱,多好。
有了电话,外婆便经常打来。乡下一天只吃两顿饭,外婆十点多钟吃完早饭没事打过来时,正是母亲最忙的时候。每每电话铃一响,我们就故意逗母亲:妈呀,你妈又给你打电话来啦。母亲便扔下手里的活,从厨房里一溜烟地跑出来,接起电话就大嗓门:唉呀妈呀,都跟您儿说了多少次,要打下午打来嘛,您儿吃完了没事,我还有一大家子人等着吃呢。然后挂断电话,又风风火火地跑回厨房,脸上得意、满足的笑藏都藏不住。
要是哪天电话里外婆说不舒服了,或是听到一声咳嗽,母亲就担心得坐卧不宁,念起婆婆经:这可怎么好啊,要药没得好药,请个医生也要大半天,什么穷地方嘛。念叨完后,隔一会儿打个电话回去,隔一会儿再打个回去,直到老人都好了,才勉强放心。
外婆听力不是很好,老屋的信号也差,很多时候电话里跟母亲说话都是牛头不对马嘴,母亲常急得跺脚,大声嗔怪外婆:只有那个妈呀,我说东您儿说西,都说的什么嘛。便很诧异一向强势的母亲也会撒娇,便觉着还真是“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有父母在的日子,给座金山银山都不换。
日子随风而逝,回乡的路在父亲母亲的脚下,丈量得越来越漫长,而在这种年复一年的坚守里,父亲不知不觉中走过了花甲,母亲也将迎来她生命里的第五个本命年,我和妹妹也都做了母亲。
做了母亲的我们似乎更能体谅母亲的那份心意,所以眼见着母亲不时念叨外公外婆,而父亲在母亲一念叨时就急得转圈,我和妹妹便纠结,又心疼。最后,我决定接替父亲母亲走在那条漫长的回乡路上,代他们去看望老人家。一时,母亲像个孩子似的,抑制不住满心的欢喜,看着我为外公外婆购买的秋衣秋裤,只会笑着说蛮好蛮好,全没了往日的挑剔和伶牙俐齿。
到了外公家,他们都高兴得很,我受到的待遇也跟土皇帝似的,酒啊肉啊的没断,以往过年才能吃到的腊猪蹄、柴火豆腐啥的,都让我不仅吃到饱,还吃到撑。临走的时候,腊肉、干黄花、干蒜苔、核桃、板栗、红豆,给的东西推都推不脱,说多了还怪我嫌他们穷。外婆更是恨不得把她认为好的东西都给我带来,丝毫不考虑我的肩膀能承受好大的力,从她家到我家又有多远的路程。
外婆腿脚不灵便,便在一旁当总指挥,一个劲儿地催外公给我把这装好,把那捆紧,却拉着我的手不让我动一下。东西收拾好后,她一手按着腰,一手按着大腿,慢慢挪过去,仔细检查包的拉链拉好没有,绳索系得牢靠不牢靠。
临出门时,外婆拉着我,凑近耳边悄悄说:你爸病了住院,我们说是去看的,可我这腿不行,你外公得在家帮忙喂猪。我在装干蒜苔的袋子里塞了六百块钱,你帮我给你爸带去,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我一听喉头便堵得慌,眼底也发热,可我知道外婆的脾气,明里不要肯定是不行的,所以撒谎说相机充电器忘记拿了,要进屋找去。外婆才放了我的手,有些狐疑地跟在我后头。她没我走得快,我赶紧跳回烤火屋,从身上掏了六百块钱,偷偷塞进了外公的茶叶盒里。等走老远了,才敢打电话告诉外婆,害她不停埋怨: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外婆再也不喜欢你了。
可说老实话,这次代父母回乡的经历,还真不是滋味。回去的路上光是到三舅家就转了两趟车,中途遇到了堵车,遇到了乡村小客车抛锚,从早上七点出门,一直到下午快三点才到。从三舅家到外婆家坐摩托车翻崖,紧张加颠簸,下车后全身疼得要散架,胳膊也因用劲疼得半天都不敢伸直。而等从外婆家坐车回县城,老乡李琼歌里唱的十八弯的山路,把我直接给颠得连苦胆水都吐没了,还要撑着再转车回到市里。妹妹妹夫接我的时候,直笑我,那个面色苍白、浑身灰土的人,在路旁守着箱子、包、蛇皮袋子一共五六件东西,跟返乡的民工差不离。回到家都几天了,吐伤了的胃还痛,稍吃点东西就疼得非吐出不可,还曾因此怀疑是不是得了胰腺炎。
满以为我代他们看望了外公外婆,父亲母亲的回乡念头就会减轻些,却是不然,他们又在筹划着年前找个天气好的时日,包车去给两位老人家辞年。还只是阳历十二月,父亲就在打电话找米店老板联系稻米,又在通讯录里东找西找存储的司机电话,联系着到时的包车事宜。
唉,看来,日益变远的,是这回乡的路;日益变老的,是次第走在这回乡路上的人儿。没有变远,也没有变老的,是这在岁月的河里不断酝酿、沉淀,如老酒一般甘醇的父母兄弟间的亲情!
文章内容不代表凯硕文章网观点,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kanshuzu.com/qgmw/show/14650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