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张六十年前的老照片,照片的边框已经破损,纸张也已经呈现出陈旧的黄色,可是,照片上的主人公依然神情恬静,眼睛里闪动着倾诉的光亮。
五十多年以来,我曾经无数次地面对这张照片交谈,诉说我的每一点欢乐和忧伤,我把这交谈看作生命一般重要,因为照片的主人公就是我永远不会忘却的亲人——母亲。
母亲离开我们已经五十年了,那年,我只有五岁。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外婆带着我去看望被关押在国民党监狱里的母亲。我远远地看见母亲从黑洞一样幽暗的牢房里走出来,她的脸像一张白纸那样没有血色。当她走近的时候,我清楚地看见了她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她紧紧地抱住我,弊得我呼不出气来,我恐惧得放声大哭。外婆上前来把我搂住,又和母亲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就是我和母亲的诀别。就在第二天,母亲在监狱里被枪杀了。那一年,她刚刚三十岁。
从外婆时断时续的唠叨里,我渐渐了解了母亲投身革命的经历。
可是,看着母亲的照片,我实在很难把眼前这个优雅和满身书卷气的女子,同印象中的共产党员联系在一起。外婆给我一封 父母共同寄回的家书,父母遒劲的字迹中 夹杂着几句法文。外婆告诉我,我的父亲是个留法的共产党员,他回国后在母亲就读的女子中学里 当英文教员。这个会说三国语言的年轻教员,风流倜傥,才华横溢,母亲常常被他吸引。对父亲的深爱 使得母亲不顾家人的劝阻,决意要追随父亲而去。初长成人的少女第一次让自己的母亲——我的外婆 饱受了离别的煎熬。
我已经记不得母亲的声音,但我执拗地认为她的嗓音一定很亮、很美,因为那个年代的革命者都少不了要鼓动和演讲。从照片上看去,我想 母亲的演讲一定非常好看,因为她的眼睛特别动人,好像是要看到你心里一样。
外婆曾把一件母亲在狱中做的女红交给我,那是一个绣着字的手绢。在这件印有母亲手迹的刺绣上,我看到了那颗聪慧而灵秀的心。同现在那些爱美爱俏的姑娘一样,母亲对美的饰物有着天然的欣赏才能。我可以想像到 她在黑暗中,就着一缕缕阳光刺绣时的身姿,那是魔鬼和地狱也抹不去的 最美的造型。
母亲,你们以奋斗为荣,为理想献身。你们相信“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你们相信只有用生命的呼喊 才能唤醒旧中国这个睡狮。是的,你们可以欣慰的安息了,新中国已经由你们的鲜血铸成。
可是,几十年来,只有你们的同志和亲人,才知道失去你们而落下的伤口有多疼。
我在外婆的呵护中长大。许多年来,我知道照片上的您,一直在看着我工作、恋爱、结婚、生子。有您的注视,我不孤独。
今天,我的女儿,您的外孙女也已经亭亭玉立。她像外祖父一样从小就有语言天赋。她说要继承外祖父的事业,作一个翻译家。再过几天,她就要去海外求学了,我在这几天越来越体会到 当年外婆送您离家的心情。我的担心似乎漫无边际,因为您外孙女 聪c慧的眼睛里,好像总是少了一点 您照片上的那种坚毅的神情。所以,我决定把您这张六十年前的老照片交给她带走,愿您的在天之灵保佑她学成归来。
母亲,从此我再也不能面对您的照片和您说话了,但我已经记下了您那独一无二的美丽,她会伴随我走完生命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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