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除夕,家家杀鸡宰鹅,准备祭拜先祖,父亲从阁楼中拿出一叠黄纸,轻叹:明年再烧不上了吧。罢了,在夕照中拍了拍,黄纸上渐落下腻腻的尘和和记忆。
我家从二十多年前开始造黄纸,每次提及,父亲都爱说,我造纸的时候,你小子还没有出生呢。好似这么一比,立刻凸显其历史的悠长绵远,我十八的年纪,变得如同秋毫。疑惑中又好像沾了黄纸的光,使我的岁数常被提起。总之,造黄纸的历史,常是父亲比较时间的标尺了。
父亲造纸有个习惯,每有一捆新黄纸出来,他总要从中抽出几张,一次又一次,堆叠在一起,渐积渐厚。我问他这是为什么,他说,自己造了那么多的黄纸,可总归有末了完全的一天,等以后自己不想干或是干不动这个了,就拿自己留下的纸焚给祖先。我们老黄家,从没焚过一张工厂出来的黄纸,几百年的老手艺,一代传一代,黄纸,也是焚了一代又一代。这是一个亘古不变而又奇怪的情结,没人能讲清这是为什么,也许天堂不流通机器印刻的花绿大钞,简单古朴的黄纸,是替代不了的象征。可它的制造,也有令人嫌弃却又不舍的繁杂。
我小的时候,家乡造纸正兴,村上通共有十几户造纸的人家,可就数我家造出来的纸颜色最是玄黄,最易印刻铜钱印花。【印铜钱花,就是拿木头,在一端雕刻铜钱纹路,然后压在黄纸上,用一个木拍拍打,这样就在上面留下铜钱印花】于是价钱也最高,可繁杂的工序,真真是磨练人心性。浮躁的性格,造不出来好的黄纸,只有那些气定神闲的师傅有真正的技艺,而这,非得有几年的试炼不可。
实要谈起造黄纸,我只能讲个大概,这囫囵吞枣的模式,也不必深究其过,只听听便罢。
造黄纸,自少不得竹子,可竹蔑不用,有剖蔑的人,专门把竹篾卖给那些种甘蔗的。剩下的竹肉,可以拿来做柴火,也可以贱卖给造黄纸的,倒换点油盐酱醋钱。可不是每个季节都有竹肉买,所以每到快要剖竹蔑的时候,父亲就挨家挨户去预收,有时须得在晚上,挂钟敲了十二响后,父亲续了没有的十三响,敲门声。进了屋后,脸上擎着倦怠的笑容,久久不散。
等竹肉收好了,父亲雇一辆拖拉机,再次挨家挨户去装车,付钱时还递上一根烟给这家的爷们,叮嘱几声,等年后有了竹肉再卖给咱们。父亲天早出门,天黑时才回来,等噗噗的拖拉机声音伴随晚照投来,我和母亲迎出家门,看着父亲。车上装满了竹子,他坐在高高的顶上,双手紧紧揪着竹子,随着拖拉机发动机的剧烈而有节奏的震动,我的心也仿佛要随那轰隆的声音跳将出来,不知道上面的父亲是什麽感受。把竹子拉到屋前空地,伴着更大的嘭嘭嘭的响,拖拉机使劲抬起它的屁股,噼里啪啦,竹子拖拖扯扯地掉下来。倒完后,拖拉机掉个头,走了,我端碗白开水给父亲,他正坐在屋前的那条方石上,脸前有一点红光,忽然亮起,又变得缭绕。等那红光终于暗黑了,我递上那碗水,父亲接过,仰脖,咕噜咕噜,在夜幕里听得是那么清晰。
第二天,父亲开始把竹子扛到江里,江水没膝,父亲也就允许我跟他混闹。我学起父亲,想扛住那竹子,无奈,只能拽着一头,拖呀扯呀的,我那一捆竹子还在路上,父亲早来回不知多少次。等我把竹子拖到江边,吭哧吭哧喘气时,父亲正把一捆捆竹子踩到江里,让竹子都泡在水里,再填上沙子,用木庄子钉住,这才算是第一步的告捷。
竹子就这样泡在水中半年,来年夏至时,父亲在江边挖了个三米寛两米深的池子,灌上浅浅的水,再泡生石灰,把泡得发黑的竹子放进去,竹子穿上了一层石灰乳的外衣。父亲再一次把它们码好,又等上三个月。然后把它们铺到路中,大车呼啸着从上面疾过,摩托车碰了,七拐八拐。
这一道工序完成了,父亲用奟箕把碾好的竹子挑回家,在屋外黄皮树下搭个交易的炉灶,架上口大锅,把竹棉叠成饼状,然后加水熬煮,父亲从山上挖回来的干木头窜出高高的红色火苗,这样的大火要烧一天一夜。
像熬成了一过老汤,大锅里酱色汁液翻滚,咕咕冒泡。父亲止息了火,等竹棉凉了,父亲把它们铺到水车磨房的磨槽里,开了闸门,水哗啦哗啦,水车嗝吱嗝吱响起,序着黄纸的命运。父亲坐在门口,吸着水烟,看着竹子被碾成了竹末,也似乎看到堆叠起来的时光。待碾好了纸末,父亲便开始冲洗这一步骤。这要用到一个高大的圆编竹筐,那对我来说大得没边的竹筐,是村上的一位老人编制的,制好后,还需把竹筐架在灶台上头熏半个月,这样的一个竹筐,可以用十年。有一次,家乡来了场龙卷风,掀了屋瓦,卷了衣裤,父亲全不在乎。唯独知道摆在外头的竹筐也不见时,还是父亲寻了几个山头才找了回来,宝贝到无以复加了。开始冲纸末时,父亲把竹筐安在水湾的浅处,再用石头加固稳当。接着把纸末倒入竹筐,拿一个桶舀水,举得高高,倾泄而下。这时我常在一旁翻着石头,试着逮藏在底下的石斑鱼。父亲有空时,也潜水给我摸来一两只毛蟹,用胶纸把钳子粘住,再用细线绑住毛蟹的一条腿,我就可以像古代的将士驾战马般驱使我的蟹将军。久了时,蟹将士嘴里堆积着泡泡,我问父亲这是为什么,父亲说,就像我们小孩子爱用肥皂水吹泡泡,毛蟹这是正在吹泡泡玩呢。父亲呀,其实您也给我的童年吹出了多彩的泡泡呢!接着父亲便把冲洗好的纸末一担担挑回自家纸槽中,母亲就可以开始漂纸了。一张一张玄黄色的纸造好后,父亲算对了数,又把黄纸毛糙的边缘细细地打磨了,再用竹蔑捆绑好,等着收购黄纸的人上门。这样,父亲的辛劳才得收获,父亲的眉头才得舒展,父亲又为这个家,注入新的生命力。
祭祖了,哧啦,父亲把黄纸撕开,掏出打火机,点着了他的最后的黄纸,青色的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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