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加班的晚上,给家里打电话。母亲怀拥娇孙,话语里扬溢着幸福。
一番叮咛后,母亲问我,你弟去看你,需要带点什么?
我说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有。停了停,又说,给我带双布鞋吧,就要那双暗绿格子布的。
万千花样中,我独爱方格。母亲深知这一点,每年给我做鞋,都会有一双格子布的,红绿蓝紫绽满我成长的路。
母亲没进过学堂,然而这丝毫不妨碍她的聪慧与灵巧。特别是针线活,漂亮得远近闻名。外祖母病逝时,母亲八岁,这一手针线活想来就是从那时起练出来的吧。
乡下有乡下的好处,一年忙两季,其余的时间多半是悠闲的。而母亲是闲不住的。夏织毛衣冬做鞋,总是不停地忙着,嘴里念着是受累的命,脸上却写满了笑意。
父亲曾不止一次劝说母亲,每两年拆一次毛衣洗了再织与整体地洗有何区别,白白找累。母亲说当然不一样,拆了洗得更干净﹔反正也是闲着。于是,一家五口人,算算也十多件毛衣,还有线裤,就在母亲的拆拆织织中,慢慢裉色,慢慢陈旧。陈旧了母亲无数的夏季。
秋收再种,忙完整个秋季,就是在清闲里等着新年。而母亲则开始了纳底做鞋。
我曾对母亲将破衣旧衫洗净拆开成块再迭得齐整收得完好深感疑惑。后来才明白了,就是那些布片拼就了母亲一冬一春的晨昏晴雨。
母亲将齐整的门板洗净,糊上调制均匀的面浆,开始在上面铺上一块块布片。满一层再糊面浆,再铺一层布片。一层层的叠加,每一片都抻得很平,每一个线头都要去尽。糊完了放在太阳下晒干,晒干了再放在到床上的席子下压上一两夜,于是变得乖顺平整多了。然后,母亲依着鞋样儿,一张张的剪下来,再一张张的粘成初型。
母亲从不用旧布做鞋面,哪怕我再怎么任性地要她用一块我喜欢的旧布。于是,母亲赶集,也成了我的期待,我是那么迫切地想知道母亲选回的布中有没有我中意的那种色彩。
母亲将白洋布蒙住鞋底的正面,然后将剪成斜纹的布条一端咬住,一手拉直,另一手用筷子在上面糊面浆。糊完了,沿着鞋底边的弧线一点点粘上去。粘得很平整。
我总是央求母亲,教我做鞋吧,让我也有一双跟你一样灵巧的手。
母亲笑着摇头,说,好好读书吧,妈会给你做到眼睛看不见为止。再说,以后工作了,只怕还嫌土不穿了呢。
我说,母亲你把我宠坏了,心灵手巧的母亲却养了个笨笨的女儿。
母亲就呵呵地笑。
粘好的鞋底享受了几日阳光,再闭关数日,就可以在母亲的手中描绘美丽的图案。
母亲纳的鞋底有很多花样,方形、菱形、心形,还有交叉着的整版的线格。我曾惊叹于母亲的耐心与创意。只留给大地的一面,居然也不让它显得单调。
那时,我特别期待母亲手里的线绳快点变短,快点打结,然后我就可以和姐姐一起,拉着长长的线纱,看母亲从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走到这头,手指轻缠,将粗粗长长的线纱,分成小小的几缕,卷成细细的纱花。然后,我就和姐姐争着把小缕的线纱再拧成线绳,继续着母亲的一针针。当别人啧啧称赞母亲纳的鞋底时,我总是在边上一脸自豪,因为那线绳有我拧的呢。
童年里最难忘记的喜悦,莫过于仰起小脸,看着母亲从高高的梁上将一摞新鞋取下,眼睛紧盯着母亲的手,生怕她取下的不是属于我的那一双。
穿上新的布鞋,是要先到湿软的泥土上渍一下的,这样做是对线绳的保护,不至于让地面磨坏了磨断了。那时却不懂,总觉得弄脏了鞋底,对不起母亲认真的辛苦。
清贫的童年时光,在我,值得回首的美好除了优异的成绩,便是脚下的布鞋。看着同学玩伴艳羡的眼神,我终于不再为身上虽整洁却破旧的衣裳而感到寒酸。
穿着母亲的千针万线,从学步进入学校,直到走出学校开始我人生的漂泊。
我不记得自己第一双高跟鞋是在什么时候买的,也许,少女的梦里总该有窈窕和娉婷才算完整﹔于是,我换下了布鞋,带着新奇和激动开始尝试发涩的青春。至今仍记得,当我把母亲的布鞋收进刚取出皮鞋的鞋盒时,有点心虚,觉得这是一种背叛。背叛了我的母亲。
而每次回家时,进入家门,就先急着找我的布鞋,觉得穿着布鞋才有资格走在老家的房前屋后,才走得踏实。
去年春节回家过年,看见母亲放在床头纳了一半的鞋底。我心疼地劝母亲,别再做了,家里每个人都还有没穿的几双新鞋呢。
母亲仍是笑:现在眼神越来越不好了,还是趁着能看见多做几双吧,不做了,心里也就空了。对了,今年你想要个什么花色的?
我的鼻子有些发酸﹔我说什么花色的我都喜欢。
小弟结婚时,我回去了,作为母亲得力的帮手,我忙得不亦乐乎。也真多亏了母亲的布鞋,让我穿梭于众多亲友中不觉疲乏。
临行时,母亲说:带上吧,记得你在外面没有布鞋。整天穿高跟鞋会累,布鞋养脚,不上班的时候穿穿,也好让脚休息一下。
我说,我穿高跟鞋习惯了,不累。再说了,又不是在老家,城市的水泥路柏油路容易把鞋底磨坏。
母亲点点头,说,那倒也是。
坐在返程的车上,我回想起母亲略带落寞的表情,万分自责。母亲,对不起,女儿长大独立了,学会了虚荣。
……
烛下纳鞋忙,关怀线里藏。一步一低头,临窗思故乡。
挂上电话,我开始盼着小弟的到来,想快点拿到我的布鞋,哪怕,只是放在鞋架上,只是放在心坎里……
(原创作者:清秋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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