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六月,怀胎六个月的我从长沙飞回新疆老家养胎。十点出发,安检,检票,托运,登机,空中275分钟,落地乌鲁木齐机场T1航站楼。再紧急搭乘40元的机场出租转至T2航站楼,再次“新疆式”安检,检票,托运,登机,空中飞行50分钟落地伊犁。
伊犁机场地理位置较偏,我和母亲两人搭乘机场出租前往客运站。错过了直达村上的大巴,不得不转至县里,再从县里碾转搭乘通往村上的小面包车。
那天的长沙阴雨绵绵,隔着两个多小时的时差和四千多公里的路程,新疆则是天朗气清,碧空万里。太阳高高挂在院落的白杨枝头上,不遗余力地挥洒着光芒,它不曾像我这般急切的渴望归家。
我就是在这艳阳下推开了家里的铁大门。
我家的房子是老式的廊台格局,上三层台阶至开放走廊,走廊宽两米,三间屋子,一间厨房。
我的奶奶正坐在中间的台阶上晒太阳,她的身子倚着上层台阶,两条腿四仰八叉地落在下层台阶上。奶奶身后的柱子旁放着两株年岁长久的超大盆三角梅,母亲在花盆内搭了粗枝梢,花藤经过几年的爬藤,已经将枝梢盘的满怀。三角梅花开的一簇簇,争相求红。
我的奶奶穿着她钟爱的赭石色棉衬衣,三角梅的艳衬的她脸色更显蜡黄,她的眼睛已经不怎么明朗,待我走近,她脸上的皱纹像复活的毛毛虫,爬行着挤出一个讶异的表情。
我从小到大和奶奶睡在一起。
我有两年多没见到她了。
我的童年记忆基本分为老屋和新家。我们家的老屋是传统的泥土房,外观无缘美观,却也被我勤劳的母亲收拾的整整有序,窗明几净。
我那未有印象的爷爷大概是个极为勤快的人,将这个小院整理的无所不包,简直是个百宝箱。苦仁杏,甜仁杏,红樱桃,白樱桃;光苹果树就分红富士,黄香蕉,红蛇果,冬苹果;有梨树,核桃树,李子树,桑椹树,枣树。
到了夏天,吃西瓜,吃甜瓜,没什么可吃的,就下地揪个黄瓜,西红柿。墙角种了大豆,就煮上一锅大豆,外院玉米熟了,就煮上一锅玉米,我们一大家族总是围在一起享用。
而这些关乎美味的记忆,在我们搬家后就所剩无几了,尽管老屋和新家只隔了三十米远的距离。
现在看起来款式老旧,陈设乏味的新家在当时我的眼里获得了极高评价,减分的则是新家那空荡荡的院子。
新家院子只在外围种一排白杨树,和围墙边角的那棵不太美味的小杏树,别无其他。
新院的乏味让我对一切看起来能吃的东西跃跃欲试。
新房的对面,是一片庄稼地,后来兴起野酸梅的时候,对面种了大片的野酸梅,过了小马路,跨了小溪,是一堵矮泥墙,为了防盗和防畜,矮泥墙内种着一排野杏树。
野杏树不同于甜杏树。老屋的两棵杏树枝干粗壮,拔地而起,上了枝梢,叶茂果繁。我们常常爬上树,跳上邻居家的矮棚,采个大丰收。
野杏树则枝干躯小,且枝丫繁杂尖锐,那杏子更是说不上的酸涩麻,我基本尝便了那一排杏树的果实,所以才会说用它来防盗防畜嘛!
至于老屋,我和表姐秀曾经有过几次偷鸡摸狗的经历,我们绕过二伯家的后院,爬过老屋那只有一米高的泥墙,溜到杏树下面捡杏子来吃。
我也曾经和好友琴去她家的那片杏林采摘,那是一条非常远且曲折的路,我们必须三绕四转才能到达。那片杏林紧挨着我家的田地,大概二百米的地方就是延绵的山丘。你看看,我们为了吃,可是走到了山根脚下。
纵然我对杏子的执念过于深,也不得不离乡南下,奔波几秋,那些以杏饱腹的日子已经相去甚远。
我记得那天的黄昏,夕阳西下的时候,从我家围墙望过去,透过院边的白杨树,看着太阳像一个大苹果被大山一口一口吃下去,那时的西边是红灿灿的火烧云,那是大苹果散发着出的最后的余香。
我的奶奶,在红苹果的余香里,带着小腹隆起的我走到后院的杏树前。那是刚刚种植两年的“吊死干”品种小杏树,还无法结很多果实。
我扶着奶奶走下一层高台阶,她用那双布满老年斑的干巴巴的手拨开一条嫩枝丫,又拨开几层幽绿的树叶,我看到,那里结着一颗大杏子,那颗杏子还泛着绿,这种没有完全成熟的杏子最为脆口。
我的奶奶,这个固执倔犟的老太婆悄悄给告诉我:“今年长的不多,还没熟的时候,你的嫂嫂们就开吃了,我藏起来,她们都没看见。”
你们看,多么固执又可爱的老太婆。
我在脑海中搜索着她每天查看“战果”时小心翼翼的动作和害怕“杏入他人之口”的内心活动的可爱模样。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那是五年级,还是六年级,我记不太清,元旦。
那天元旦庆,老师给每个同学分一个桔子。要知道,新疆不产桔子,而除了走亲访友,大家也没奢侈到需要吃几个热带水果来乐哉生活的境界。
那个桔子被我带回了家,家里有个木制的浅黄色高低柜,据说是我母亲的嫁妆,低柜有一层可滑动的玻璃,玻璃里面摆着待客用的茶叶,冰糖,桂圆,和盖碗茶。我的桔子就藏在最里层的那个盖碗里。
那时我和弟弟已经是留守儿童了,而我的奶奶晋升为留守老人。那天我的弟弟去了哪里?完全没有印象,我的奶奶去了哪里?也完全记不起来。
为了防止我的“宝藏”被人发现,我放弃了出去玩的想法,一个人在院里玩着无聊的游戏。
大概十分钟过去了,我去那扇铁大门外寻了寻奶奶身影。
没回来。
大概又是十分钟过去了,我再次去寻,依旧没有。
不记得将这套程序重复了几次,我终于按捺不住了。我回房间从盖碗里拿出那个桔子,桔子上包着一层保鲜膜,保鲜膜上贴着个什么字样的小标签。
我打开保鲜膜,先是犹豫,我拿着桔子再次回到大门外,朝着街道上下望了一遍,没有。
回屋之后将桔子放在炕头,我趴在炕头望着它,它的颜色很漂亮,比橙色还要更亮更黄一些。我拿起它,到鼻子前闻了闻,是和以前吃过的桔子一个味,接着我顺着桔蒂打开了一角,再闻一闻,掰了一瓣桔子放在嘴里。什么味?完全不记得了。
我重新将桔子放回了盖碗里。
我又开始了一个人的无聊游戏,并且再次重复了我十分钟一次的“寻亲”工作。
半个钟头后,我再次按耐不住。吃掉了第二瓣桔子,并且在十分钟后,吃掉了第三瓣桔子。
直到我愧疚的意识回笼,我又一次将桔子放进那个最里面的盖碗里。
我不太确定奶奶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回忆总是片段式的拼接。不过我的记忆编织了完整的故事,受了那天黄昏的影响,我的记忆直接确定了我奶奶归来的情景。
那时的奶奶还是身体力行的老太婆,她依旧穿着钟爱的赭石色薄衫,独自走了很远的路。回来时也像这天,那个红红的大苹果已经做好了被大山吃掉的准备,它慢慢地用红色给西边天泼上了墨。
我迎她进门,将残缺的桔子送给她,那个桔子大概太酸太涩,又或许是又甜又蜜,奶奶只尝一口,最终又入了我的喉。
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在一个午后,我挑了一个糯苹果切成泥,再从冰箱挑了个软蟠桃切好递给她。
奶奶将蟠桃送进嘴里,那一块蟠桃在她无风光的嘴巴里环游几圈,放才找到通行口,奶奶看了看我,将她那所剩无几,参差不齐,且发黄的牙齿呲出来:“看,都掉完了呀!”
看看,我家的老太婆吃不动了呀,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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