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烤红薯的人

在上大学的那阵儿,我常在巷子外面的车站等车。由于地处比较偏僻,所以总共只有这么一个站牌,等车的人就显得特别的多,且大多是这儿附近的学生。

在我的记忆里,那时的天总是灰蒙蒙地,透过浓浓的雾气如同人们等车的心情一样阴冷。人们急切地盼望公交车的心情就如同盼望自己的情人到来一样,挠头、抓腮、张望、跺脚,心里嘀咕着:“这挨千刀的咋还不来呀?”

后来“情人”终究是没等来,等来的却是生意人——一个卖红薯的老大爷。他个子比较矮,且橐着背,头上戴着和年龄极不相配的鸭黄色小顶帽,身上穿的最多的还是那半旧不新的学生军训墨彩服,半曲的双腿上紧绷着八九十年代灰黑色运动裤,印着的商标早已经开了线,从开线的轮廓上来看隐隐约约好象是“耐克”。脚上穿着半旧的大头棉皮鞋,差不多还算完整,只是美中不足的是皮鞋上污渍斑斑,透过皮鞋,祖国的美好河山,长城、故宫、八达岭还隐约可现。

再后来,我知道了那个卖红薯的老大爷姓张,我们都管他叫老张。老张为人很和善,每次去车站,老远就能看见他向车站等车的人们招手,邀人们去他的烤炉子边暖手。天是越来越冷了,车又迟迟不来,人们往往等地手脚都失去了知觉,就都不约而同地来到老张的烤炉子边取暖。老张非常好客,来者不拒,前来光顾的人是络绎不绝可买者甚少。可能是由于老张那一副永远不修边幅的尊容和怪异的穿着,往往使买者有了前来购买的勇气却丧失了食欲,所以买红薯基本上就是那些个固定的老买主,我要算其中一个了。

我喜欢吃老张的红薯,特别好吃特别甜,能勾起我对儿时田间地头的无限回忆。由于是老主顾,所以价格自然就比别处便宜许多,且红薯都是老张自家地头产的,所以添斤加两自不必说。可一想起那胡子拉碴的面容和满染污渍枯瘦如柴的双手还是让人忍峻不已,连连地咽几口口水......

老张是有着深厚社会阅历的人,他是从旧社会摸爬滚打一步步迈向新新中国的。见到我们这些个祖国的接班人,他总能情不自禁的蹦出一些抗战年间和文化大革命时期鲜为人知的事迹,而且滔滔不绝生动有趣,倒使我们这些个初生的牛犊大开眼界获益匪浅呀!当老张讲到改革开放、时代变化;农村新貌、城市新颜之时可真有演讲家的风范,手舞足蹈,妙语连珠。大家听的入神,随着故事情节的曲折婉转、高低变幻不住的惊吁、感叹。老张很幽默,每每讲到高潮之时突然戛嘎然而止。围者余众连连发问道:“后来呢,后来呢?”“后来呀——车就来了”老张打趣道。众人才从曲折的故事情节中走出,想起了自己是来等车的,就匆忙的一哄而散。

我很喜欢老张这个人,每每经过车站,我都会光顾老张的生意,并有一遭没一遭的和他搭搭腔。他得知我姓魏,是这儿附近的学生,所以大老远就向我打招呼,很热情的喊我魏学生。老张烤红薯可是一把好手,他烤的红薯甘甜、酥松,皮薄而不焦,清香扑鼻。我吃过无数的烤红薯,可都不如老张烤的好吃,我百思不得其解问其原由。老张听后向我神秘的笑笑说:“我在这行当已经十几年的光景了,红薯是我自己地里种的,而且这火炉子也是我根据烤红薯的需要自己盘的。还有,我这十几年来也总结出了一些烤红薯的小窍门儿,你以为烤红薯很简单吗?学问大着哩!”

我一听这话和几个学友打趣道:“看把你能的,这么有学问怎么生意平平,除了我们几个老主顾外很少有问津呢?”

“我这叫安贫乐道……”他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态说道。

“得了吧!还安贫乐道呢,是不讲卫生吧!你看你这通的打扮和这脏兮兮的手,不知道要吓跑多少顾客呢!不是我们说你,你也该改改了,知道你这卖的可是吃的东西,就你这样谁还敢买?”

每每到此,老张总是嘿嘿一笑:“庄稼人泥土堆里摸爬滚打惯了的,不大讲究这个,这次我接受批评,一定改,一定改。”

入冬的天越来越冷了,而老张的生意却奇迹般的好了起来。可能是他烤的红薯既便宜又好吃的原故,前来购买的人是越来越多了。我吃惯了老张烤的红薯,所以到车站买红薯是惯例。不管忙于否,大老远就能听见老张亲切的招呼声,亲切的喊我一声:“魏学生,来了。”由于人多,也就不必过多的唇舌,彼此慰问一下:“老张,生意不错,老规矩。”拿红薯、付帐、动作一气呵成。

周末,天冷的紧,我想到了老张就去了他的红薯摊。令人不解的是这天的人是特别的多,我挤在人群之中,看着老张称红薯、拿钱,手忙脚乱的都有点应付不过来,样子实在滑稽,着实令人忍不住想笑。在给顾客称红薯时老张漂了我一眼,然后意犹未尽地回过头,奇怪的瞪大了眼睛盯着我,表情立刻变的严肃、怪异,看的我很不舒服。我刚准备开口,便听见他朝我吼道:“又是你,你还有脸再来?”

我脑袋有点蒙,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旁人同时回过头来用诧异的目光注视着我。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弄的不知所措起来,感觉面前的老张顷刻间变的是如此的陌生,和以前好客的老张真是判若两人。我吞吞吐吐地说道:“老张是我,你,你不认识我了?”

老张没好气的哼道:“像你这样混吃混喝的我见多了,一次吃红薯不给钱也就罢了,你还敢来。”

我又好气又好笑道:“我不给钱,老张,你怎么回事,我怎么混吃混喝了?我什么时候没给你钱你把话说清楚!”

“别给我装糊涂!”老张打断了我的话吼道,“上次你买红薯没给钱就跑上了公交,你是欺负我年龄大追不你是不是?我就不明白了,亏你还是一个大学生你丢不丢人?”

“老张,你是不是疯了,你老糊涂了吧,就凭咱俩的交情我会赖你几个钱?!你也忒小瞧人了吧!”我有点生气的反驳着,“你别把人认错了,逮不住人你也犯不着逮谁咬谁吧!”

“少和我套近乎!”老张变得蛮横起来,“是我把人认错了?行行,你少和我在这儿磨牙,钱我也不要了,你滚吧,滚!”

我楞楞地站在那儿,胸中像堵着铅块一样难受,真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呀!满心的委屈,比窦娥还冤。心想我来自农村,在城里被人看不起,知道你老张受过苦难,是个知心人,没想到你也是那样的势利眼。

看着旁人对我指指点点,说三道四,我恨不得一个地缝钻进去,更可恨这老张糊涂油脂蒙了心的活了大半辈子了,眼巴巴那几个钱。再这样和他争辩也无趣,反倒越抹越黑,就没好气的给他丢下5块钱说道:“我算白认得你了!”头也不回的冲出了人群。

回到学校,我是越想越生气,情绪也异常的烦躁起来,感觉干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来,脑子老是回忆起那一幕。我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老张会突然对我那样!别说我没有混吃他的红薯,就是真的吃了没给钱,凭我和他的交情也不至于对我如此。难道平时那个和善的老张是装出来的吗?唉!我真不愿意再想,真是人心叵测,世事难料呀……

后来的一天,我仍旧去车站等车,说真的,我是真不想再见到老张了。避之不及,大老远就听见老张向我打招呼道:“魏学生,几天不见,也不见你过来光顾光顾,车还早呢!过来侃会儿嘛!”我不听则已,一听这话,气就没打一处来,回应道:“还是老交情呢!上次对我又是吼又是骂的,楞说我混吃你的红薯,我看要不是你年龄大了,想和我动手的心都有,现在又何苦讨没趣呢?你不就是想要钱吗?钱也给你了,你还想怎样?我这人是混吃混喝惯了的,没的不怕我又混吃耍赖不给钱?”

“那能呢,那次的事是个误会!”老张无奈的解释道。

“哼!误会,你还真会稀泥抹光墙,亏你老还在这社会上走了大半辈子的,连我这毛头小子都看不起。平时你讹惯了人,现在你连我也讹上了。今天你到把话说清楚,我怎么混吃你的东西不给钱了?就你那些脏东西我还不稀罕吃呢,我是看你一大把年纪了不和你一般见识,你到好打一巴掌给一个糖,你哄三岁小孩呢,我不是小孩子,你也不用对我好一阵歹一阵的……”

我承认我当时心情有些激动,说话语无伦次,老张一听我急了,呵呵的笑道:“别生气嘛!你听我说,那天你来买红薯,我一眼就瞥见你身后有三个贼,一个在偷你的钱包,另外两个在打掩护,旁人也不敢吱声,我是看在眼里干着急呀!我知道你是学生娃,父母供你上学,钱来的不容易,你和我又是老交情,我怎么能袖手旁观眼巴巴的看着那三个家伙得手呢?情急之下就随便找了个借口想引起众人的注意,想把你支开……我这也是一番好意,没想到却把你给得罪了,一直想给你赔礼,只是见不到你人,今天好了,给,我这红薯早给你准备好了,还热着咧,今天我高兴,我请。”

老张说着就往我怀里送。听了老张的话我是又惊喜又意外。天那,我钱包里通常放着份证,饭卡,银联卡,还有那几天父亲给我邮过来的五百元生活费全在里面。幸亏小偷没得逞,要不然我就得四处抓瞎不可。我家本来就不宽裕,如果被偷了,我就是哭都没眼泪了,现在想想都心有余悸呢!

望着老张那憨实的面容,我是又感激又惭愧,这样一个农民在这种情急之下能急中生智,以这种方式和不法分子做着斗争为人民挽回了财产,这种气魄着实令人钦佩。此时,心里的怨气早已经荡然无存了,我对他的感之情更是无以言表。

“老张,我错怪你了,我应该向你道歉才对,我......。”我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

“客气什么呢!老交情了还提这个,拿着吧!”说着,老张把一包用纸包好的红薯递到我的手上道:“以后记着常来呀!车来了,别误了车。”老张笑着向我轻轻地摆摆手,示意我上车……

匆匆别过老张上了车,捧着热腾腾的红薯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激,世上还是好人多呀!真没想到,老张这样的深名大义,倒使我自己羞愧难当。

后来只记得那段时间我比较忙,复习、备考、实习等诸多事情搞的我焦头烂额。好一阵子没有见到过老张了,也好想再吃一回那清香爽口的烤红薯了。上次匆匆别过也没给他道声谢,真是觉得过意不去,于是就又来到了车站。

今天天气很冷,久违的车站依然如初,等车人的还是那么多,而车呢还是迟迟未到,人们依然是张望、顿足,焦急的期盼……什么都未改变,可唯一少了老张的身影。我在想,老张会不会是因为什么事给拌住了一时走不开所以没来上班,或者是这里生意平平挪地儿了?再或者……正思虑间,忽然听见有旁人也发出了同样的质疑议论着:

“这烤红芋的老张咋今儿还没来呢?这么冷的天,人就想吃个热腾腾的红芋暖暖身子都不行……在这儿等车简直就是受罪呢,这车驴日的慢慢地还不见来……”

“再甭提了!”又一个道:“你还不知道,前天我在这儿等车,车刚停,下来仨小伙子,说是市容的,冲到卖红苕那老汉跟前二话不说是连打带砸,把个老汉打地在地上滚蛋蛋,满身是血,也没人敢拉,打完后人家搭了个出租跑了。可怜那老汉爬在地上只见出气不见进气……我看呀!这不死也残了!”

“唉!这是啥世道,黑成马了,你不让人摆不就行了,打啥人嘛!那么大年龄能背住这样打?”

“屁大个官也在人面前撒崴,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汽笛声长鸣,人们你一言我一语,一边谩骂一边匆匆的挤进了滚滚人流。此时此刻,我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思绪,一股莫名的伤痛涌上心头,象万根钢针刺便全身,刺的我好痛,通身麻木……我再也无力和泪水打疲劳战了,任由他在脸颊肆意泛滥。老张,老张,我亲爱的老张……心灵的深处在千百次呼唤,那声音由近及远,慢慢地,慢慢地在空旷宁静的深渊里肆意扩散,扩散。

后来的日子,宁静而平淡,我再也没有见到过老张——那个烤红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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