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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声起,笛声落

离演出还有半个小时,我忽然想起应该给父亲打个电话,告诉他今天我要参加舞蹈比赛,而且用的是他最喜欢的笛子舞曲。

父亲的声音十分虚弱——可怜的爸爸,自两个月前在活性炭厂晕倒后送进医院,就一直在接受放射性治疗——他的病情已经到了鼻咽癌的第三期。频繁的打光放射把他的脸和脖子全都灼烧成一片焦黑,咽喉部几乎糜烂,连吞咽汤水都极为困难,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但此刻父亲还是抑制不住地高兴起来,说笛子的声音好听,你就好好地跳,并努力提高嗓音强调,他还要叫108房的所有病友都过来——在电视里看我跳舞!

我说节目只上地方台,爸爸在省城医院里看不到。

父亲显然听错了我的话,电话那端,他还在愉快地说,他现在复视耳鸣现象都有好转,能听得到,能看得见……

挂断电话后,我默默地换上服装。

舞蹈的名字是:红与黑的组合。

没有人知道,我演绎的是一个烧炉工的故事,是父亲在火光中摇摇曳曳最后倒下去的身影,他的脸和铁锹里的煤一样黑。

起先,父亲并没有去厂矿上班。父亲是个农民,生性恬淡,不喜欢管许多的事。他喜欢他的庄稼和菜园,他还喜欢在劳作之余,摘一片叶子或是一节草茎,坐在田埂上咿咿呜呜地吹给我听,田埂堆得高高,下面是清清的瑶溪,有鱼儿游来游去,我们的小山村也因此叫瑶村。后来父亲还给我做了一支竹笛,竹笛的声音真好听,父亲说笛子里面有一个美丽的精灵,他吹呀吹,就吹出我来了——这些是父亲给我的音乐启蒙。一直到长大后,我还保持着对植物气息和声响的敏感,包括影响到我对器乐的选择和对书籍的喜爱。我固执地认为书也是植物,我读书同父亲吹笛子种庄稼根本上是一个理。

那一年春天,父亲庄稼地的油菜花开得特别灿烂,他几乎每个黄昏都要到油菜田头坐坐——父亲又吹笛了,这一片油菜是他金灿灿的希望:儿子要上大学;老伴跟了他一辈子,得给老伴买点什么;还有他那在远方工作的女儿,还没成家,做父亲的该准备一点象样的嫁妆……然而难得一见的大忙人村支书却突然出现在父亲的田头,支书很年轻,递给他一支极品金圣烟,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叶,是该好好吹一曲——你这溪边上的三亩油菜地要长金子了!外地有大老板来我们瑶村办活性炭厂,瑶溪边上这一片田地都要征收,往后你们全家都是上班族了,好啊!

这以后,小小的瑶村突然之间热闹起来,好多的车辆,好多的人来了!活性炭厂成立典礼的那天,村民们兴高采烈地按下自己的手印,红红的手印是瑶村美好的明天,他们憧憬着活性炭厂的炉火一点燃,每个月可以挣多少工资,没种谷子、油菜、甘蔗,可以拿钱买呀——再说还可以在家管住孩子读书,怎么说都比种田或是外出打工强吧。

父亲也在那天按下了手印。我很难想象他当时的心情,父亲本应该安享晚年,本应该守着他的田地守着他的庄稼等儿女回来——在远离泥土远离庄稼的日子里,因为父亲,我们还没有忘记自己是泥土地上生长的一棵庄稼。然而父亲还是踽踽地走向那家活性炭厂——那片曾经盛开着金灿灿油菜花的庄稼地转眼间变成了一排排的厂房,父亲成了一名烧火工。

这以后父亲变得忙碌起来,每次电话他只说到厂里上班,叫我别惦着家里——甚至还不断催促我挂电话!而这以前他是多么盼着女儿的电话,他总是兴高采烈地告诉女儿庄稼地里许多的新鲜事:豆秧要上架了,油菜开花了,耕田时牛犁翻出好多的泥鳅了……女儿说,他应该是个陶渊明一样的诗人。陶渊明是哪个村的?电话那端传来女儿嘻嘻的笑——栗里村哩!他还是听不明白,但他喜欢这个爱种庄稼的诗人,何况这个诗人还有一张无弦琴——无弦琴怎么弹?有他的笛子好听么?女儿给他买了一抽屉的笛子……

我多想再听到父亲的笛声!父亲却匆匆挂断了电话。

瑶溪里的鱼越来越少,南山坡有好些松树都熏焦了……

我在梦里都是火光,都是氯化氢的气味!

有一次,父亲终于在电话中忧心忡忡地与我说。他还悄声问我,排放在空气中的氯化氢有没有毒性?我当时就紧张起来,千叮万嘱叫他再不要去活性炭厂做事。

年底一放假我就急急赶回老家,我迫切地要见到父亲。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很难相信对生态环境起净化作用的活性炭,是在黑烟、酸雾和熊熊火光中生产出来的,是必须以牺牲一个村庄许多个村庄,牺牲许许多多底层老百姓的健康和他们的家园做代价的!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冬日,当我沿着瑶溪走进活性炭厂看到父亲劳作的情景。

我不知道父亲所说的这家活性炭厂工艺会这般落后,厂内乌烟弥漫、污水横流,总共有九条炉,生产环境十分恶劣。在高高的锅炉台上铲锅舀货的工人们都戴着大口罩,他们都是瑶村附近的村民,哪一个是我邻家的大叔?哪一个是我孩童时捉迷藏的大哥哥?哪一个又是我日夜思念牵肠挂肚的老父亲啊?我都认不出来。厂房里弥漫着酸味刺鼻的氯化氢气味,他们不停地咳嗽,吐痰。其中一个大口罩冲我笑笑,并用手指指锅炉的后面——父亲在那边?当我绕到后面的时候,我不禁失声尖叫起来——

我看到了火光中的父亲!在这寒冷的冬天,父亲和另几名烧火工竟然只穿一条短裤衩,在烟火中穿行,有的在推煤车,有的正挥舞着铁锹一铲一铲地把煤铲进炉膛,红红的火舌从炉膛里往外跳蹿,他们的脸被高温和烟火熏烤得黑乎乎的,看上去就像一群赤身裸体的野人在火光中舞蹈!

次日,我在打扫院子的时候,惊讶地发现窗户角落边的一支笛子,上面有新鲜的血污,和黑色的痰迹。父亲昨晚曾吹过笛子给我听,可是他……

我的心突地一沉。

离开瑶村的那个清晨,我没有告诉父亲,他一早就去厂里上班了。母亲说可以搭活性炭厂的便车直接去火车站。我拒绝了。提上行李,我还是像几年前去远方求学时一样,沿着瑶溪走到三岔路口等过往的三轮车。我清楚的记得那些别离的清晨,父亲总是帮我提包,沿着瑶溪一直走,南山坡的林子里传来清脆的鸟鸣声,早起到田间放牧的耕牛哞哞地叫,草垛旁不时传来的公鸡的打鸣声……它们是燃起乡村一天快乐的美丽的乡村晨歌啊!

几辆满载着活性炭的大卡车隆隆地从我身边开过,一个大胡子司机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冲我高声唱起粗野的歌曲,然后哈哈大笑按着喇叭扬长而去……寒风吹过,一团团的黑烟从活性炭厂上空升腾起,在风中张牙舞爪地旋转着,追逐着,又飘散开去……

高高耸立的九根巨型烟囱以胜利者的姿态宣告着——我的故乡瑶村田园牧歌的终结。

父亲始终没有离开活性炭厂,因为那儿本是他的庄稼地,他的笛声他的血液他的生命都属于那条溪流,属于那片土地。无论那片土地是给他带来梦想,还是带来了噩运,他都别无选择,无法离开。

笛声响起,溪水流淌,鲜亮的水声与油菜花的气息似乎在我身边柔和地起伏回荡……

我摆开滑步上场。

我的手语缤纷活泼,那是父亲牵我的小手蹲坐在溪边,傻傻地吹着,笑着……突然趾尖一个虚点,我摇晃起来,越来越剧烈,手臂悲凉地在空中挥舞着,我看见父亲的笛子从手中滑落,他走向炉火,挥舞起铁锹……舞台上铺着红布,鲜红似血似火,我开始侧旋,翻滚……终于,我的整个身子开始下沉,下沉,像是一片被燃烧的叶子,坠落在舞台的一片血红中。

父亲的身影在火光中缓缓倒下。

笛声落。我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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