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12月,南海的硝烟刚刚散去,我便奉命去西沙执行战斗任务。来码头接我去连队的是一位四十几岁的老兵。由于台风的折磨,加上小岛的孤寂,在连队,我的情绪一直很低落。吃罢晚餐,我正准备进仓休息,老兵突然一把拉住了我说:“ 走,咱们上岛转转吧?”
一场台风,卷走了海岛上的满地垃圾,小岛格外洁净,天也蓝得出奇,清新的海风中夹带着淡淡的咸味,吸一口就像喝一杯咖啡一样提神,在一缕余晖的照耀下,我们倘佯在海浪涌动的海边,呼吸着别样的清新空气令人神清气爽!此时,我仿佛明白了老兵的良苦用心。军人和军人之间最大的好处就是没有距离,我们虽说只是刚认识,却好像是久别重逢的兄弟。走着走着聊着聊着就变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了。
他叫颜承礼,广东高州人,是新中国的第一批人民海军。虽说从军二十几年,可职位并不高,那时没有什么军衔,他仅仅是舰艇上的一名机电长。他说,他很满足。他认为,轮机就是战舰的心脏,是军人的魂!他能让战舰永不停歇地在南海巡航是他最大的荣耀!
我们并肩前行,一边欣赏落日余晖,一边倾听海浪滔滔不绝地向我们讲述南海故事……
突然我看见了一片毁坏的树林。老兵告诉我,这些树叫抗风桐,当地渔民叫它麻风树。它们都是被台风毁坏的,每次袭来它们都会遭拦腰折断。
此时,我看见每棵树的枝和叶都被台风“砍”断 ,但每棵树的主干却还在。老兵说,这些抗风桐每年都要经受十几次台风的折磨,一次台风,它们就要经受一次浩劫,谁知道,大海上刮了多少回台风?它们又经受了多少次浩劫?它们虽然一次又一次遭受台风的摧残,可是,它们仍顽强地坚守这方热土。抗风桐虽然不能成才,但是,他历经西沙无数次狂风暴雨,倔强地保持盎盎翠绿,用绝非盘根错节的几条根须, 紧紧地抓住属于自己的土地, 始终鼓起勇气用自己的躯体守护海屿……
老兵的一席话,令我彻夜难眠……
第二天,舰长告诉我,老兵已转业到地方,今天清晨已离开了西沙,由我接替老兵的职位。听了舰长的话,我的头皮发麻,好像突然失去了什么重要东西,此时,我的大脑中全是抗风桐的影子。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从来都没忘记这位老兵临别前的教诲,我也通过多种渠道一次又一次地打听他的去向,可我从干部转业登记簿上怎么也找不出他的名字,我还亲自去他的广东老家找过他,可就是没有他的消息。老兵,你在哪里?
2010年12月的一天,有人告诉我说老兵复员去了琼中县。他当时为了减轻国家负担,将转业改为复员。他现在工作怎样?生活如何?掐指一算,他也该有80多岁了吧?老人家是否—切安好?我真想立马见到这位令我尊崇的老兵。
来到了老兵曾经工作的单位,厂党支部书记非常遗憾地告诉我,1995年,颜老的独苗儿子不幸去世,这对一个七十高龄的老人来说,打击实在是太大了。他实在忍受不了老年丧子的痛苦,1999年他就携老伴一起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但是,他临走前,一次性地向组织交了十年党费。颜老说:“我今年70岁了,这一别,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我就先向党预交10年党费吧,如果,我命不绝,我会再回来续交的!”
十年过去了,颜老今年应该有80多岁了,你老人家现在是否健在?我真替他老人家担心。厂支书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他告诉我,去年,颜老应该还活着,去年,他还托人给我捎来一封信,信中说,他住院一年多了,无法亲自来交党费,特请人带来一年的党费。厂书记此时情绪也有些激动:颜老真是我党的一位忠诚战士啊!病重住院还记得党费,这样的党员难得呀!
正在这时,敲门声响了,走进来的是位头发斑白的高龄长者,厂支书连忙起身迎上去热情地问道:“您老怎么来了?”
长者开门见山地说:“我是来作检讨的!”
“检讨! ”厂支书一时糊涂了。
“什么检讨?”我们都感到奇怪。
这时,只见长者从口袋中取出了一叠人民币说:“我没能按时交纳党费,违背了我入党时的誓言,我检讨!”“给,这是我迟交的党费。”
厂支记激动地说:“颜老你这么大年纪还亲自坐长途汽车来交党费,路上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
一个多么坚强的硬汉呀!70丧子都没有打倒他,一场大病过后的头一件事就是乘车几百里来向组织交纳党费。想不到一位80高龄的老党员对党如此忠诚,他把交党费看得是如此神圣,站在一旁的我再也沉不住气了,我连忙迎上前去,双手紧握他那枯藤般的老手,不禁潸然泪下。
“你是……” 由于我们只是短暂的交往,三十几年了,也许他根本不记得我了。
我连忙提示性地告诉他:“老兵,我是西沙的抗风桐呀!”
老人记忆力真好,他竟能一下子直呼我的大名。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如此可尊可敬的老人怎么会老年丧子?苍天呀,你怎么忍心将一位老太龙钟的老人遗留在这个世界?他今后的日子该如何过呀?老兵见我泪流不止,连忙安慰我说:“我是倒不了的!虽说我早已不是军人了,但是,我还有军人的脊梁!”
是啊,我们穿的不再是军装,吃的不再是军粮,听的不再是军号,住的不再是营房,但我们还是军人的脊梁!还有永不褪色的军心,永远不变的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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