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个出生在80年代的人,那个年代的中国农村并没有像现在一样衣食无忧,相反,那个年代缺衣少食。她父母的年代还没有计划生育的说法,而且那时候中国劳动力还很匮乏,所以这就导致了她有三个姐姐两个弟弟的情况。在六个孩子里面,她排老三。
那时她们家很穷,不,不仅是她家,那年代基本上所有农村家庭都穷,那一年代的穷,用她跟我说的话来说,就是:七八个人分着喝一碗粥,每一件衣服都是轮着穿,老大穿不下了再给老二穿,老二穿不下了就给老三穿,那年代的衣服颜色大都是黑色或者是深蓝色,所以男人也穿女人的衣服,女人也穿男人的衣服,又者,一大家子人只一心想着能有件衣服穿就很好了,根本不会在意那衣服是什么样式的。每件衣服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基本上每件衣服上都有着数不清的补丁,家家户户如此,只有当谁要出远门的时候才会让出远门的那个人穿补丁相对少一点的衣服裤子,让人看起来体面整洁一些。
她是老三,前头两个姐姐穿过的衣服她也得宝贝着,穿到穿不着之后才能传给下面的弟弟妹妹。有时候去山上砍柴不小心被林间的刺划破了衣服,她都得心疼好一阵,然后回家找来针线亲手将破掉的衣服一针一针给缝上。
那个年代的孩子都格外懂事,俗话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话是一点都没有错的。她从能走路开始就会跟着父母去田地里劳作,小小的人儿养牛喂猪的事做起来一点也不含糊。天不亮就起床到田野里割草喂牛喂猪,背着比她还高还大,大到能把她装进去的猪菜筐子行走在狭窄的田埂上,风一吹似乎就能将她单薄的身子给吹倒。
再稍微长大几岁,她就跟父母一样,腰间别上一把镰刀上山砍柴去了。砍下的小柴火都放一堆,砍下的大柴火就用脚一蹬,踢落到山脚下,等天色晚了,再砍来树藤把小柴火捆成一把,背的动就背,背不动就用拖的,实在不行就几个兄弟姐妹像抬大柴火一样一起抬下山。
她的家乡有一种戏剧叫做彩调,在山林间穿梭的时候她就爱提着嗓子唱起来,似乎彩调那么一唱,生活就会变得美好许多,身体也不会那么累了。姐妹们都知道她喜欢唱彩调,却没人知道她曾经有一个很想学彩调的念头。她想专业的学彩调,学那种可以踮起脚尖蜻蜓点水地小步走;学那种一根手指能将一块方手帕支起来平着团团转、几根手指就能将方手帕摆弄得让人眼花缭乱的手上功夫;学那种一颦一笑都能让人惊叹的姿态;学那种一开嗓就能让人赞不绝口的特殊唱腔。
很想学,可是却从来不敢说,因为她懂得就算自己说了无济于事,家里的猪还需要人去喂,山底下的柴火还没背完,田里的禾苗还没开始割……家里琐事那么多,根本没人会让她去学所谓“乱七八糟”的“不正经事儿”。
甚至因为家庭琐事太多,她连小学都没能念完。
笼统地讲,她只有小学文化,细致地讲,她只有小学三年级的文化程度。六个孩子当中,只有她的两个弟弟念完了小学,念到了中学。她父母那一辈人的想法很简单,都觉得女孩子念书是没有用的,女孩子小时候就是背猪菜筐的,未来就是要嫁出去的,只有男孩子才会给家里延续香火,所以只要男孩念书就可以了。她很难过,却不得不接受现实,三年级之后,她就开始帮着家里种庄稼,帮姐姐分担农活,各种往村外找活干,镇上的,县里的,哪有活就往哪跑,挣的小钱都用来帮弟弟妹妹采买新衣裳或是补给家用。
出嫁以前,她从来没给自己买过新衣服,她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了弟弟妹妹。出嫁以后,她更加地节俭,因为她得给孩子计划着一切开销。
她长的不高,却明眸皓齿地长得水灵,干起活来手脚麻利,工作态度极其认真,随着慢慢长大,身边不少比她年长的亲戚朋友就计划着给她介绍对象,但她都一一拒绝,原因很简单,那是因为她的姐姐还没成家,她一直想着,姐姐都没成家,我成什么家?
但是后来即便两个姐姐陆续都嫁出去了,她还是不着急,一直等到妹妹有工作能力了,她才放松了心里那根紧绷的弦。那个年代,追求她的小伙子不少,其中家境好的家住县城而且已经有车开的人也有,可是她却不满意。她不是个外貌协会的人,但是她却对自己的对象有外貌要求,因为她不想自己未来的孩子不好看,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像她一样矮小。所以后来,经人介绍,她相中了远村的一个年轻小伙。
那个小伙比她小两三岁,长得俊朗,身高也符合要求。唯一不好的一点是小伙家比她家还要穷,小伙所在的村里连马路都没有,去买个东西除了得走一长段的田埂路不算还得翻山越岭地才能到集市。为这事,她的父母说什么也不答应她们的婚事,她父亲甚至还指着她的鼻子气呼呼地吼出“如果你要嫁她,那以后就别回娘家”这样的话。可是即便这样,她还是毅然决然地出嫁了,一口刷着红漆的老旧大箱子是她唯一的嫁妆,她出嫁的那天天气很好,虽然没有任何的排场,没有酒席,但是她还是很开心,因为她觉得自己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
出嫁前总觉得,以前的生活是身不由己的,结婚以后的生活一定得过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可是结了婚之后,却更多的无奈了。
夫家是那种比较传统的旧式家庭,一大家子人都住在一座瓦房里,她丈夫一共有六个兄弟姐妹,三个姐姐都出嫁了,唯一的一个妹妹也长年在外打工,家里除了公公婆婆之外,就剩一个哥哥。哥哥在四年前娶了个嫂子,那个嫂子似乎总是看她不顺眼,兄嫂俩总是千方百计地欺负她俩。
由于公公婆婆一直很宠爱大儿子,所以她难免会受到很多委屈,但是她不得不一一受着,因为她是一个很看重孝道的媳妇。于是,当嫂子嫌农活多就偷懒整天躺在房中休息的时候她每天都得上山砍柴背柴日复一日累到半死;嫂子怀孕期会嫌弃每天吃炖猪脚太腻,而当她在怀孕期连多往自己的碗里加一滴菜油都会被公公婆婆教训浪费。她很伤心,看向丈夫希望丈夫能出言调解一下或者是安慰一下她也好,可是丈夫的话却令她更加伤心,她懦弱的丈夫永远是站在父母的立场,垂眼说她:就少吃点油不就行了,就你多事。
她没有反驳说嫂子怀孕的时候吃的都是猪蹄,没有说隔壁谁家媳妇怀孕的时候有鸡汤喝,也没有说谁家儿媳妇一直被公公婆婆宠着不用干活,她只是点了点头,继续埋头吃着没有一点油水的青菜汤泡饭。她知道,路是她选择的,再怎么苦再怎么艰难也得过下去。即便她怀孕的时候甚至还要下田挑担上山砍柴,大着个肚子步履蹒跚,有时候肚子疼起来倒在野外都不会有人发现。
她还得帮带嫂子的大儿子,要哄着护着,不能摔着碰着,当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时,她就等于在拉扯两个孩子。她生了一个女儿,女儿瘦不拉几的,是村里所出生的孩子当中体重最轻的。
那个年代的农村没有人去关注什么预产期,直到分娩的前一天晚上,她在半夜里疼醒过来,惊觉是快要分娩,推醒尚在睡梦中的丈夫让他去乡里找接生婆,可是丈夫却因为嫌冷而不肯挪动脚步。
最后,是她心急着看孙子的公公打着老式的银色铁皮手电筒去隔壁村找的接生婆。然而在得知她所生的是女儿之后,公公用力在门外恨恨叹了一口气,说,唉!竟是一个背猪菜筐的!语气重得连房中的她都能听见。
可是她抱着那个孩子的手在微微打颤,她轻轻抱着那个瘦不拉几的女儿,像是抱着全世界,那样小心翼翼,那样珍贵。
那时正值初春,天气还很寒冷,她看着怀中的女儿,却会觉得自己的心在发烫。
有孩子以前,她觉得再怎么样的苦都能忍受,可是有了孩子以后,她却不愿孩子跟她一起受苦了。之前任她怎么忍受,兄嫂的欺负都只增不减,所以之后,她就再不愿忍了,于是,就在女儿已经会活蹦乱跳的时候,她向公公婆婆提出了分家的请求。
哥哥嫂子没什么意见,公公婆婆自然也就没什么意见,于是从那开始,一家人分成了三家人,虽然还是住在一座房子里,但是两兄弟各自砌了自己的厨房,各自开火分开吃饭了。
所谓分家,只是平日少了接触,家里一贫如洗,也没什么可分的东西,分家分家,只是把那几块贫瘠的田地分了分,也只是哥嫂将之前共用的收音机、长椅和烧火所用的那把火夹子占为己有的过程罢了。她跟丈夫什么好东西都没有分到,她什么都没打算拿,她只是想要一个相对自由的空间而已。
她女儿从来不知道奶粉是什么味道的,因为她那时候穷到没钱给孩子买奶粉喝。她一直在很认真地劳作,很认真地生活,她一直坚信,自己的生活一定会变好的。
索性,在她的小女儿出生的时候,她已经能让小女儿喝上奶粉了。
她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小女儿。原本她还想生一个孩子,因为她总想着生个男孩出来,不想让公公婆婆瞧不起。但是她所在那个年代计划生育口号的提出,计生局的人抓的紧,她就没再继续要孩子——这也成为了她至今的遗憾。她一直觉得,家里人多才热闹,有兄弟姐妹一起玩闹才开心,就像多年前的她跟她的兄弟姐妹一样,有什么困难还可以互相商量,互相帮忙。
说来心酸,以前她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两个弟弟,但如今只剩下了一个姐姐,两个弟弟。
她的大姐,在她第二个小孩满月之后得了癌症,不久就离开了人世。而她的妹妹,她曾经最疼爱的妹妹,也在攥紧拳头对她扬言要赚钱来回报她之后去了大城市,可是接着就生了病,死在了异乡。那时候她忽然就觉得自己的心空荡荡的,手边给妹妹织的毛衣还没完工,软软的毛线,还想着妹妹收到毛衣时开心的样子,可是一转眼,什么都没有了。
她低沉了一阵子,之后又打起了精神,因为她想到了自己的两个孩子,所以告诉自己不能倒下。可是令她忧愁的是,大女儿到了该上学的年纪。她得供女儿上学,不能让女儿跟她一样没有文化,所以她开始四处打听哪里有活干。
大女儿正式上学那天,夫妻俩牵着背着新书包的女儿去学校。,小小的人儿在看到陌生的环境陌生的面孔时被吓得抱住她的腿哭得哑了嗓子,怎么也不肯进教室。她被女儿哭得很难过,却还是告诉女儿:你看看,来学校的人那么多,有像你这样哭的没有?你不能像妈妈一样大字不识几个,你要好好学习,你会有很多新同学新朋友,你在这里会玩得很开心。你看,你的新朋友们都在教室等你进去一起玩呢。
女儿不哭了,泪眼朦胧地看向陌生的面孔,然后自己慢慢走进了教室。
就是那一年,她听人说广东那边的工作多一些工资高一些,于是跟丈夫商量着出省去工作。因为丈夫既怀疑着未知的工作又放心不下女儿,所以她就一个人跟着认识的人出了省。没多久,她打电话回村里告诉丈夫工作已经找好了,那时,丈夫就不得不把两个女儿托给父母照顾,也随着妻子的步伐出省打工了。
女儿们很让她省心,大女儿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就已经懂得自己给自己报名了,不光是给自己报名,也会给小自己五岁的妹妹报名。上学的时候会叫妹妹起床,给妹妹绑头发,穿衣服穿鞋,然后拉着妹妹去学校,在电话里也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懂事的语气说着明理的话,俨然成了一个小大人。
她跟丈夫忙着挣女儿的学费,一年到头回不了家,有时候两三年才能回一次家,所以女儿们不会跟她无话不说,她知道问题所在,会时不时问女儿:怨不怨妈妈,离开你们那么久?
女儿会说:有什么好怨的,你离开我们那么久都是为了我们好。
一如曾经她纠结着要不要出省打工的时候问女儿:你是要妈妈一直在你们身边陪着你,但是没钱给你念书,还是宁愿妈妈出去打工,见不到妈妈,却能去学校念书?
女儿说,我想念书。
所以,她才咬了咬牙,吞下了对未知的一切恐惧,一个人踏上了出省打工之路。所以,对丈夫怀疑未知的工作不愿同她一起走的这一点她能理解。谁又不害怕?更何况是她那样一个小学三年级没读完不认识几个字的女人家,可是生活容不得她退缩啊,再害怕,也得向前走。
如今的她,头发白得很快,一个月不见就又添了许多根白发,所以不服老的她全靠染发剂来维持头发的乌黑。
即便现在吃穿不愁,她还是不怎么会给自己买新衣服,她会跟女儿们说别光知道省钱不知道给自己买好看的衣服买想吃的东西。她偶尔会上街给丈夫买新的衣服和裤子,而至于她自己,我却很少能见到她穿新衣服。
经过了贫穷,养成了节俭的习惯。她的节俭,永远只针对自己,从不吝啬家人。所以有时候我会说她,妈,有空你也给自己买点新衣服呗。她会摇摇头,假装无奈地说,你和你妹妹买就行了,你们买了新衣服,旧衣服都留给我吧,反正都能穿。
她是我的妈妈,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村妇女,一个让我爱到没有脾气的人。
她现在年经半百,却还是会偶尔唱两句彩调,会跟我说起她的曾经说起那两个我没有印象的姨妈,我知道她很怀念自己的青春时代,也知道她一直是个念旧的人。
因为她就是个旧时代的人。
她还是喜欢以前的衣服,老旧的款式,不起眼的颜色,耐穿的布料;她还是喜欢以前的时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充实而简单。
她的生活就是个旧时代。
我的第一部手机是在我六年级的时候她拜托我大舅舅带给我的,那之前,每当她想我和妹妹的时候只能打电话到村里有电话的远亲家,远亲再让我们去接电话。有时候想听我们的声音了,还得提前一天或是更久地联系那个远亲通知我们约个时间接电话。
一直到今天,我已经换了好几个手机,可是她却从来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手机。她总说自己不需要手机,总说有你爸爸就行了,反正我们总是在一起的。
在这个复杂的社会里,她的思想总是最简单的。她总觉得,自己有丈夫在身边,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是能俩口子商量着解决的,所以,她拒绝给自己买手机。所以,在科技如此发达的二十一世纪,她这个旧时代的妇女还不会使用手机,是不是足够脱时代呢。
她经常会自我反省,反省最多的地方是在我跟妹妹身上。她总觉得对我和妹妹有所亏欠,总说我小时候,同龄的小孩子有的我都没有,说妹妹小时候她不在身边照顾,说她没能给我们最好的……每每说着都会不自禁红了眼眶。她那么自责,却不知道,我们因为有她这么一个母亲而觉得无比地幸福。她不知道,她已经给了我们最好的,所以,我们除了感恩,什么也不忍心埋怨。
她是一个容易被满足被感动的旧时代女性,拿不久前的一个例子说,就因为她在跟我爸到我所就读的大学约我去吃饭的路上遇到了两个同班同学,然后我当着同学的面介绍了一下她跟我爸,她就激动地在饭桌上语无伦次:“有些人,女儿嫌弃爹妈穿的老土,长的不好,丢脸,不让去学校,不让出现在同学面前,上次还有个人给她女儿送被子去学校被女儿赶走的……我女儿不会这样,我女儿都会给同学介绍妈妈,我女儿不会嫌弃……”
我被她的话给说的眼睛发酸,我说,“你是我妈,有什么好嫌弃的。”
有时候,我们无法理解父母的在意点,就像父母无法理解我们的在意点。
可是大部分父母亲就是那样,他们没有文化,没有品位,他们没有所谓对生活品质的追求,他们甚至没有什么上的了台面的梦想,可是,他们却有一颗无私奉献的心。
天气变热,孩子们会想着买好看的夏装出去玩,而父母,他们只会关心孩子每天有没有吃饱饭,是不是又在进行什么伤身体的绝食减肥了。
天气转冷,孩子们会商量着去哪里吃火锅,而父母,他们只会关心孩子在学校有没有带够衣服,被子暖不暖和。
我很喜欢一部叫做《请回答1988》的韩剧,剧里,女主那有些叛逆的姐姐参加了非法示威游行,当看到自己的妈妈在意图抓捕自己的相关人员面前毫无尊严低声下气地哀求时有一段内心领悟。她说:
“偶尔觉得妈妈很丢人,妈妈为什么连起码的脸面和自尊心都没有呢。我都觉得上火。比起她自己,她有更想守护的,那就是我。但当时我并不知道。人真正变强大,不是因为守护着自尊心,而是抛开自尊心的时候,所以妈妈很强大。
听说神不能无处不在,所以创造了妈妈。到了妈妈的年龄,妈妈仍然是妈妈的守护神。妈妈这个词,只是叫一叫,也触动心弦。妈妈,依然力大无比。
好不容易到了能够安慰妈妈的年龄时,已经太懂事了,真不好意开口说,谢谢妈,我爱你。现在,想让妈妈高兴的话,就说,我现在需要妈妈,就这一句话就足够了。”
——所以,不论到什么时候,我都还会需要身边这个大字不识几个,一直在咬牙拼命往前走却又无比念旧的旧时代妇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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