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钢铁和烈火面前,肉体如蝼蚁般的不堪一击 ”
5、
我爹是唱着歌过的鸭绿江,“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在他稚嫩的嗓子下,这首歌显得格外地响亮。
他心里安稳了许多,看着奶奶拿他的第一个月工资40块钱去医院还了住院费,又开了好些个救他爹的药回来,感觉自己是家里的顶梁柱,昂着胸脯像个男子汉般安稳地跨过了鸭绿江。
他是夜里过江的,等到了天一亮,我爹却再也安稳不下来了。15岁的孩子哪见过这样的场面,断壁残垣,满目苍遗,断手断脚的人随处可见,耳边竟是痛苦的哀嚎。
最可怕的是美国鬼子的飞机,擦着头皮飞,隆隆的呼啸声震的耳膜发麻,投下的燃烧弹瞬间融化一切。我爹这才知道,原来打仗并不是站在土堆上瞄着铁鸟开火那么简单,在冰冷的钢铁和熊熊的烈火面前,肉体如同蝼蚁般的不堪一击。
我爹他们走走停停,夜里行军,白天便窝在山林之间。几天之后,他终于被带到了一个山洞里,一个可以摆下十几辆卡车的山洞。
这是个临时的战地医院,设施齐全,住着上百名的轻伤员。所谓的轻伤,就是身体完整的,做了手术恢复好之后,还可以重新上战场。
我爹年纪小,做不了太费力的活,被安排在了烧水房,每天一刻不停地烧着两大锅开水。他被告知白天一步也不得离开山洞,天上的飞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从云彩里钻出来。我爹不仅是像我奶奶说的怕疼,他还怕死,所以他很听话地记住不离开山洞,即便是晚上汲水,也是茫茫然如丧家之犬。
我鄙视地问我爹,“你打我时候的那股凶悍劲儿呢,咋不用在战场上?”
我爹低眉顺眼,“太吓人了,现在想起来还是睡不着觉。”
我爹安顿下来后就给家里写信,搜刮了上学6年的全部知识,憋出了四个字:安好,勿念!
我爹每每想起这封信,依旧嘴角上扬地斜着我问,“小鱼,你现在每天写啊写的,还就是受了我的遗传基因影响。来来,你看看这封信写的可好?是不是很有大家风范?”
我一边弯腰穿鞋一边回,“恩恩,是言简意赅,估计是当时吓的想不起别的词儿来了吧?!”
我爹弯腰抓拖鞋的功夫,我已跳出了门外。
奶奶让小姑给我爹回信说,家里都挺好,就是你爹的病越发严重了,吃药也不见好。去医院检查,大夫让动手术,把大脖颈的血管疏通一次就能彻底治好。可家里实在是没钱,一个手术下来得200元。不治就不治吧,谁让他到现在还糊涂着找不到你三个哥哥的地址。
我爹拿着信去问山洞里的白头发医生,白头发医生严肃地告诉他,“耽误不得,赶紧手术啊,否则最多活半年!”
6、
我爹惹了大祸,一口12印的大铁锅被他烧掉了底,连带着灶膛也跟着一起塌了炕。
带队的民工头二话没说,批头盖脸的一顿踹,嘴里嚷着,“小兔崽子,故意破坏战争物资,你这是要上军事法庭的。”
我爹知道工头是为了他好,打的越很,处罚的越轻。可他现在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他只有一个想法,我要回到鸭绿江的那面去。我爹原以为他的第一个月工资能救爷爷,没成想事与愿违,或许下次见面只能是在坟头上添把黄土了。
15岁的孩子遇事儿哪有那么多主意,但15岁的孩子也正是坏水最多的年龄,锅是我爹故意烧掉底的。因为他看到过偷东西的民工被绑了押上汽车,听说是送回国处理,但也就蹲个十天八天单间。
他要用这个法子,把自己送回去,至少他爹不行的时候,他能守在他的身旁。
打骂声引来了众人的围观,白头发医生分开人群走了进来,“停手,不像话,这么点孩子你为什么打他!”
工头忙弯腰点头,“院长,这孩子顽劣,不知道热水对伤员有多重要,打他是让他记住,下次就不敢了!”
“我就是故意的,你们把我抓起来吧!”我爹抱着脑袋蜷在地上喊。
“院长,你别听小孩子乱说,大概是吓蒙了。”工头说着又狠狠地抬起了脚要踹。
“住手!”白头发医生上前一把推开工头,“别看你不是部队上的,那也是半军事化管理,回头再处理你这个野蛮的行为。”
他说着扶起我爹,“诶,你不是那个老爹要动手术的孩子吗?你爹怎么样了?”
“家里没钱,治不起!”我爹哽咽着,“爷爷,我想回家。”
白头发院长“哦”了一声,“你把锅烧漏了就是为了回家?”
我爹迟疑着点了点头。
“回家就能就能救得了你爹?回家就有钱做手术了?”
我爹艰难地摇了摇头。
白头发院长叹口气,转头对工头说道,“你过来!这孩子的工资是多少?”
工头连忙回,“他按力工算,每个月40。”
“你去,给他预支半年的工资,让孩子邮回家给他爹做手术。”
“院长,这恐怕不合规矩吧!”
“什么规矩,这个山洞里我的级别最大,我说的就是规矩。当了这么多年的医生,还头回听说规矩比救死扶伤大!”
“得嘞,都听您的!”工头脚步轻快地走了。
我爹接过半年的工钱,双手紧紧搂在胸前,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院长和工头面前,痛哭流涕。
打那以后,我爹像换了个孩子一样,大白天也敢跟着战士冲出山洞,去抢救被飞机轰炸中物资。
他指着小腿上的一块伤疤,很骄傲地说,“看看,看看,疼的我都没流眼泪!”
我伸出右手的食指轻轻触动着那块丑陋的皮肤,“飞机炸的?”
“不是,蛇咬的,嘿嘿~”
这老家伙又骗她亲闺女!
山洞多蛇,我爹在里面的三年时间共发生蛇咬人事件百余起,致死两人。
7、
小姑又给我爹来了封信,信上的第一句话就是:爹死了!
二百四十块钱被邮递到了张家,奶奶不相信,这辈子她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拿了邮寄单找到街道主任,流着眼泪问,“是不是我家老儿死在朝鲜了?”
在反复确认老儿还活着之后,奶奶这才欢天喜地去邮局兑了现金,路上逢人便说,“诶呦喂,我家老儿这回是出息啦,邮回钱救他爹的性命了。”
爷爷倚在炕头的墙上,看到奶奶把那叠钱一张一张塞到自己手里,眼中突然就精光乍现。病倒后再也没开口说话的爷爷突然哈哈大笑,“好儿子,好儿子,我有救了!哈,哈,哈...”
三声大笑之后,爷爷头一歪,便再无任何声息了。
小姑信里最后说,小弟,你好好保重自己,千万别难过,咱爹是乐死的。
我记得评书《岳飞传》里的牛皋是掐着金兀术的脖子,大笑三声高兴而死,而我爷爷是掐着他老儿的救命钱,大笑三声高兴而死。有点巧合,原来,人真的能喜极而亡。
我爹看完信破例地没哭,他往灶膛阴沉下去的火堆里添了把干柴,瞬间,火苗舔红了他稚嫩的脸膛。
“拼过,无怨!”他嘴里反复念叨着。
我觉得他说这四个字时,才刚刚有了大家风范,原来,我的基因里终究是流淌着他的血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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