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一辈子为农,他不知道地球是圆的,也没去过北京天安门,一生人就那样默默无闻的侍候老家几块贫瘠的土地,过着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生活。他的少年儿子,一颗豆芽,一条竹杆,亏父亲给他炖了那么多次高利参,田七,却是个连自家茅房着了火也不懂得怎生救,只愣愣的呆看着邻居把火扑灭的家伙,懒汉,书呆子。但这样的家伙在父亲眼里,却还当是一块宝,命根子,无怨无悔的培养着,侍候着,就像侍候着自家那块贫瘠的土地。
七岁那年,他儿子贪玩,在打谷场与人玩打稻机,不小心让打稻机的齿轮把右手食指卷进去,碾切成一环一环的,只留皮连着。他儿子哭声震天,整个打谷场都为之动容。父亲听后,在水田里丢下正在耕耘的牛和犁,卷着裤腿,一身黑泥的滚爬上来,背起儿子就往医院里冲。大夫说,要整个手指都割下来。父亲说,那不得,没了右手食指当兵不能扳(枪)机写字不能执笔。大夫说,那你另找高明。父亲带儿子去找名闻一方的老中医。老中医用后花园一种草药敷,手指得以存下来。那段日子,父亲每天天蒙蒙亮就推出红棉自行车,驮上儿子,往遥远的一个小镇赶。儿子坐在车后座,望着两边不断后掠的青蓝甘蔗园或黄灿灿稻穗。爸,手指疼。父亲用力蹬红棉自行车。我蹬快点,莫多久就到了,疼你就咬铁钉忍着,人人都有疼的(时候),咬牙忍忍再痛的事也能过去!一个月后,老中医解开敷手的药包,用摄子摄下一小块碎骨头,说,好了,只少一小节,日后当兵还可板枪机,当官还可执笔。父亲陪着笑脸,对老中医千恩万谢。
十岁那年,父亲赶牛车去砍甘蔗,儿子和六姐坐在牛车上,父亲坐在车辕上抽水烟,由着牛信马由缰的走,那牛走着走着就看上了路边的甘蔗尾,要越过路碍偷吃两口,一边车轮碾上高高的路障,翻车了。父亲和六姐都跳了出来,儿子被压在牛车里面。还好,牛车两边有两冀,顶住了车床,儿子趴在地下,不大碍,只吓蒙了,出不了声。父亲在外头,以为压死了儿子,呼天抢地,自己奋力要把牛车翻过来,却不行,路边人都过来帮手,终于把车翻过来,儿子活活生的爬起来,两眼骨碌碌的转,却看到了父亲两横老泪。母亲知道后,狠狠数落父亲,你儿子和你生肖不合,你命丑又贱又硬,不利你儿,你以后少近儿子!也许是这原因,儿子从少年起就叛逆十足,处处和父亲对着干,父亲要他去东他偏去西,父亲开录音机听雷剧他偏要换掉听时代曲,父亲要他写字他偏去玩。特别是进县城上学后更是看不起父亲,认为他是老封建没文化。父子关系火药味十足。但父亲从未打过儿子,从未,那怕一个小指头也没动过儿子。吵架时父亲常挂嘴上一句话,你个契弟仔,一分钱掉地下都捡起来吹干净使给你,还这么不生性。但可恨的儿子就是不生性不开蒙。如今儿子也已长大长老,变成别人的父亲,也养了一个叛逆十足的女儿,女儿也天天跟她父亲闹,她父亲要她去东她偏去西,要她写作业她偏看闲书,早餐煮了稀饭她要吃干饭,女儿父亲徒叹奈何,对天狂呼,真是报应呀,爸,当年我不该那样对你。
儿子真正开蒙懂得父爱是在十七岁那年。有时候爱是要经过多少时间的洗沥才能醒悟呀。那时,儿子已上高中,在离家很远的城镇寄读。那时的学子读书很刻苦,为了伟大的高考,为了龙门一跃,为了走在千军万马的独门桥前面,常常挑灯夜战,晚自修十一点熄灯后,每个人都默默的端出一盏煤油灯,点上,放课桌上,继续熬战。偏偏在这白炽化的竟争里,什么都可以压抑,唯有天性里青春期的春心萌动压抑不了。年青人情窦初开,喜欢暗恋。儿子常看到一些同学为了暗恋的女子而郁闷愁苦茶饭不思,夜不成寝。不幸的是儿子也不可抑制的暗恋上了一个女同学,常常在子虚乌有的情感和理智斗争中弄得自己焦头烂额痛苦不堪,巴不得对女同学扒开心,你看,你看,这是我的心,我的爱,她是属于你的。儿子不可避免的患上失眠症,失恋症。那个炎热的夏天,儿子灰头土脸的回到农村的家中疗伤。父亲宽容的接纳了自己的儿子。儿子回家当天夜里就病了,发高烧。手忙脚乱中父亲背着儿子匆匆赶到村里的医疗站,打了两瓶吊针,拿了药,又把儿子背回家。回到家里,儿子的烧还没完全退,父亲又忙乱起来,冲药给儿子吃,不小心洒了一点在床上。儿子发脾气了,猛把药推开,哐的一声,碗掉地下,烂了。儿子等着父亲的骂。无意中瞥了父亲一眼,在昏黄的灯光下,看见父亲一脸的关切,一脸的慈祥,在静静流淌,毫无责备之色。儿子心头一震,别过脸去,流泪了。从那一刻起,儿子懂得了什么是爱。爱就在眼前,无遮无拦,安全可靠,不用去别的地方寻找!
父亲离开我足足十年了,睡在老家的一旮小山丘里,谨以此文做父亲十年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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