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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来吹去

1、

风是从某个夜里开始的,一段一段绞裹一处,潮水般铺叠汹涌。瓦片和石子借了疯狂的翅膀飞行,金属在空气里发出尖锐的嘶鸣。我听到风里隐约的哭声,还有遥远而清晰的犬吠,这一夜,什么都活了。躺在床上,我一直在担忧,一场风会不会把这座小城吹得微微变形?一觉醒来,眼前的景象,一样又不同。

这将是一段混沌而暴戾的日子,干燥的春风把人吹得恍惚而疲惫,除了忍受和挺住,没有别的路子可想。新闻联播里说到肆虐的沙尘暴,画面上,京城里精致的女人纱巾覆面,吃力地骑车或步行,怎么看都不像在行进,倒像在竭力抵抗倒退。这让身居小城的人忽然觅得一种平衡。自然法则是世间唯一有迹可循的公平,除此之外,一切动听言辞形同虚设。

小城如同一池被搅动的春水,渴望在浑浊的沮丧里渐渐沉降。如期而至的狂风在街道上奔回不已。这种时候,视线混沌,神思游离,身边的事物变得模糊,像一些影子,隔着若有若无的距离。就是这些暴力的东西,尘土、沙石、混浊的风,还有空气里那一股陌生的味道,把什么都吹得东摇西晃。干瘪的枯枝从阴郁的背景里渐渐剥出缝隙,脚下沉睡一冬的土地开始喘息松动,一股裂变的力量燃起微弱的火星,在空气中噼啪作响。我看到道路两旁皲裂的树皮,悄悄爆出好些寂寞叫喊的小嘴儿;枯瘦的枝条被吹得渐渐饱胀起来,生铁的枯硬里,透出隐约的鹅黄,走近细察,那点浅色又不见。

我还要行走在大作的狂风里,忍住粗粝的沙打在脸上的疼,稳住快要吹散的脚步。

里尔克说:挺住,意味着一切。凯尔泰斯说:生存,即屈从。春天里,我误将屈从认作挺住。

夜晚,隐约睡去的时候,我还在想:这样的风,是不应该错过那些剽悍的马匹的,它们裹挟着贵族的气息,横卷而来,绝尘而去。

2、

站在光秃秃的柳树下,我目光炯炯地大声对Z说,南方的花一定都开了。而后,我被自己响亮的憧憬吓了一跳。对面围墙外灰蒙蒙的山,裸露着光秃秃的山岩。依稀可辨的枯黄,那些带子一样曲折的山路把我的目光引向飘忽的尽头。我感到身体里有一股温暖的洪流,冲破灵魂的冰层,携着春光缓缓荡漾而来。

Z把头缩在颈子里,微觑着眼,盯着不远处的水泥围墙,什么都不说。Z有暗疾。从她来到这里,我就感觉到她的沉默和悲伤。她常游离在人群的喧哗之外,从身边的闲言碎语里穿梭而过,把自己好好藏匿。对于她来说,身体里随时发作的疾病并不能因为春天的到来而减轻毫厘。她的春天,并不在季节时序里。有很多次她一个人趴到办公桌上,沉沉地睡着,身边那些高声谈笑的同事像是和她隔着一道透明的屏障。她有意把自己蜷成孤独而冷淡的形状,一种戒备的姿态。不走近,便无从伤害。另一些人则因为看轻而把那些无害的人事忽略不计。她是病态的,但无毒无害,她耽溺于自己缠绵的病痛和悲伤,仅此而已。花坛里那些隔年的花枝,在风里瑟缩着腰身,愈发伶仃,像一些轻飘的影子。我感觉它们的灵魂,轻得要飞起来。

办公室里的荧光灯亮着,还是不能驱散阴郁的天色,我的手上托着当天的报纸。有人二三,推门进来,又悄然走开。都是些没有翅膀的人,年复一年,惯于行走的身体,再也飞不起来。只有我,也只有我,在不够真实的灯光下,耽于纸上那些虚妄的玄想。一年一年的时光,从我手上周而复始的报纸中辗转而去。每一次,我都惊觉时间之中的变化,那些慌乱的不同,沉着的相似。

我的右手上,握着一支粗大的红色铅笔,我不时把它朝向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地名,圈出红色的一团。周边游,长途游,出境游。时间从一天至一周不等,甚至更久,价钱也随之呈阶梯状排列。五花八门的旅游团占了整整一版,兀自叫嚷,争吵,声嘶力竭。我甚至产生轻度的幻觉,那些密集的汉字仿佛就要伸出细胳膊细腿,打作一处。然而,所有的旅行团都找不到我要行走的那条路线,无论软卧还是飞机,它们远离我敏感的神经元。

3、

我习惯了在北地的飞沙走石里想象南方的波光潋滟。我远非一名地理爱好者,常在地图上圈圈点点的兜兜转转间迷失了方向。每到春天,我的书桌上都会莫名其妙地摊开一本《中国地理图鉴》,我低下头,在每一个汉字里留连不已:一条街道,一处茶馆,一块碑碣,一幅匾额。那些内心深处荡漾不已的海子,让我激动难安。

南方,一个远而又远的虚无之境,像一面镜子虚幻的呈现,它映现在我内心的向往里,已经多年。每个三月,伴随混浊粗粝的沙尘暴,我的内心总会掀起狂澜。粗糙又细腻的沙流从我的灵魂里缓缓滑过,纠结温柔的疼。那时,我总会一次次疯狂地想到南方,哦,南方。我像一个陷入泥淖的花痴,在陷落中无谓地挣扎,念念不忘心中那个美丽的幻影。

南方于我,远非通常意义上的地理划分。南方的温润情致,曲院回廊,白瓦黑墙,仅仅停留在汉字笔画抽象的抑扬顿挫里。我的南方,位于南方之南:没有如织的游人,没有修葺一新的建筑;温润是沈姓书生如玉的温润,冲淡是知堂老人如茶的冲淡,要说到轻愁淡结的柔肠,怎会忘了那一夜荷塘月色里徘徊的旧影?哪一列火车的呼啸能载我去到他们中间?南方,在二十一世纪的想象里渐渐沦陷。

对我而言,南方究竟意味着什么?晴好的光照,锦绣的花团?我看到地理图册上,油菜花地层叠大片耀眼的金黄。那个叫做梵高的人被金黄蛊惑并引领,眩目的金黄里,他的太阳摇晃着升腾,他在撕裂的疼痛里与它融为一体,睡在金黄的麦田,尊贵有如握紧权杖的君王;而那位以读书自诩的长者,我想象他坐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阳光下,沉迷于不朽的南方。他已老迈,背靠南方的庭院,喃喃自语:“我像图书馆里所有的人一样,年轻时也浪迹四方,寻找一本书,也许是目录的总目录;如今我视力衰退,连自己写的字都几乎看不清了,我准备在离我出生的六角形不远的地方等死。”他在最后混沌的记忆里是否还轻诵《老虎的金黄》?我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在遥远的中国的北方,为他金黄色的老,默默垂泪。

春天一场又一场地来,之后一场又一场地走。我的旅行线路,一直悬浮于那只红色铅笔画出的细小线条。

4、

我和Z走在公路上,长久的沉默迸落零星的只言片语,之后继续倦怠的脚步,渴盼救赎的公交车在无望的长途前蓦然出现。两个人漫不经心的对话更像一个人的自言自语,有诅咒也有抚慰。有一刻我恍惚觉得在这条路上已经走了太久。我们一年一年地走,开始还是有目的有盼望地走,不时了望四周的景色和行人,到了后来,没有目的我们也毫不松懈地走,仿佛行走本身才是最终的目的。

太阳很好,明亮的光线让我自然地想到下沉,想到逃离,像一尾疲惫的鱼,藏到最深的水底,水底招摇着柔软的水草,细腻的沙,还有梦幻的明净气泡。我喜欢下沉这个动作深处的隐喻。我养过几缸金鱼,至今还记得它们可爱的小嘴巴齐齐聚在水面的情形,像打开的小喇叭,吹着寂寞又焦急的声音。它们熟识我的身影和表情,并迅速地掌握了周边的秘密。当一个人微笑着轻轻走近,这便意味着食物和清新的氧。这是必须的,为了生活。不懂得谋生的鱼是会毙命的,在散落的食物中,凶猛地左冲右突,抵抗着其他鱼类的侵犯。这是一条鱼最现实的宿命。许多年后,我想起那些鱼,如同想起自己最亲密的同类。一个人和一条鱼,有着几多相似?寂寞的,不曾说出的秘密,包括欢愉和苦楚,为了生活,最柔软的物种披挂铠甲上阵,防不测,防致命的伤。

一尾鱼最优雅的时刻,是它从水面转身向下的刹那,摇头、摆尾,划动灵活的鳍如舞弄小小的浆。一个精灵,悄悄遁往孤独的世界,那一刻,它只遵从内心的从容指引。

许多年里,我只能浮在生活的水面,不得转身。即使水面空茫,没有任何方向,也要保持那样一种努力张望的姿势——毕竟,我们曾从生活的稗草里有所获益,即使所得微不足道。

我和Z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这条路上,身体疲惫,内心沮丧。我们说到早年的憧憬,此刻的无望,最美的年华被一年又一年莫名的期许诈骗一空。我们说起去远方闯荡的昔日同窗,设想了一千种一万种可能,得出的结论是即使最糟糕的景况也远比此刻的处境舒展许多。

清明之后的纯粹的春天。公路两旁的树木生了叶,开了花,有些我居然叫不出名字。这些容光焕发的树木,这些桃红李白的树木,在每一个春天里激动不已,羞涩又热烈,遍寻冷漠的周遭,它们是唯一有感知有心肠的物类。在这座单调的小城里,它们注定孤单寡合落落寡欢,那么小的一撮,或者一群,像零落的三五伙伴,蓊郁青翠仅可成为一种向往和怀念。它们可否也会偶尔念及另外一种可能的境遇?

5、

初春或者晚秋?这无关紧要。它们有太多相似,清寒、凉薄、朝升暮落、狂风一直不停地吹来吹去。我还是初涉浮世的样子:一帧模糊的剪影,小而薄,在空旷的日子里收不住脚,孤单时仰望荒凉的月亮。

我趴在办公室的窗口,数着院子里队列整齐的白杨。有时候,我从办公桌上抬起头来,迎头撞上它们沉默的表情。我不知道那样的静默里包藏了怎样的情感。怜惜,愤懑,还是心照不宣的荒谬?我们恍惚都没有来路,却在这里平静相遇。

那时,我一直以为这堵围墙里的生活是一场总会醒转的梦境,我只是不小心魇住,像童年睡梦中有过的许多次,越着急,越是找不到出口。现在,我已经不那么想了。

微机室敞开着,一些人来来回回搬运电脑,天气凉,这些人的头发隐隐腾着热气。

我玩弄着手里的原子笔,漫不经心地问身边的L ,这些电脑所费几何?L 如遭电击,不自然地看了我一眼,小声说:别问,嗯,别问。我抬起头,遇上他讳莫如深的眼神,稍一愣,继而悟得自己的蠢。此时此地,这句话多么不合时宜呵。

老张从对面匆匆走过,裹紧军绿色大衣,脚下踩过尘土和旋转的风。他是这个单位里的元老,却没有元老的地位和脾气。我曾见比他年轻许多的领导坐在老板桌后对他大呼小叫,他只露出暗红的牙床,丢盔弃甲的牙齿也在喏喏微笑,脸上的皱纹愈深了。

那个略有沮丧的下午,我们一群人忽然都笑了。那位电脑销售小姐婀娜地摇过来,像一株好看的柳,她的表情告诉我,这里干燥的土壤和空气让她略感不适。她走到我们面前,问:洗手间在哪?我忍住笑,平静地指给她看。她轻轻道谢,随即离去。面对她远去的背影,我们忽然大笑起来。她好看的腰身一定偶尔出入高层写字楼里的洗手间吧,在某个繁华的城市。她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让远离家乡的我如遇故人。可是,多逗呵,这个简陋的单位里,只有红色箭头标识的WC。厕所、洗手间,在我们的意识里,就是两个宵壤之别的概念。我跟着众人一起笑,但绝无恶意。我猜,我的笑一定是浮肿的、苍白的,像夜里躲在树梢后失神的月亮。

那天下午,我觉得身边的生活极不真实,包括L 和老张,这些哗哗作响的白杨,还有那吹来吹去的风。他们都是我梦里没有表情的影子,忽而有,忽而无。

6、

许多年过去,我还在原地——固执、迟钝,生活总是尚未经历便成过去。在一个荒谬的人那里,现实的光亮历经重重反射,像一个怪诞的谜语,落在很久之后的黑夜里。

多年以前的那场大雨,一直没有停息,浊重的雨滴溅湿我现今的脸庞,带着从前的暗哑的气息。

雨不停地落下来,重重敲击上水泥地面。雨水把屋脊拍打得哗哗作响,我坐在房间的深处盯着眼前的电视屏幕:看武侠,看爱情,看错乱的呓语,看天昏地暗,独独看不到命运深处的秘语。狂热的年纪,我多想揭开未知的所有谜题,那些埋伏在生活深处,尚未破土而出的小小苞芽。与此同时,我认定自己完了,一辈子已差不多走到了尽头。至少,它已经初具雏形:务实、单调,缺乏变化,像一根乏味而锐利的直线,没有起始终点,却贯穿生命的始终。

天生不喜欢平铺直叙的人,却过着绝少变化的日子。平庸是尘世中最直接而大众的模式。如果生活,就要依从。

阳光暴烈的夏日,我骑了单车和别人一起,东转西转。我知道自己转不出这座小城,生活这种和顺的质地已经让我着迷。那是一个耽于幻想的年纪,虽然我认定自己从降生的那一刻就早已老去。我们在一家又一家的服装店里留连驻足,像挑拣爱情那样寻觅一件独一无二的衣裳。蒙尘的希望像逝去又来的时光,总是历经辗转,亮了又暗了。那时,我们以为爱情是钻石,可以让平凡之物熠熠生辉,历久弥新,只单单忽略了钻石的本质:有放射性,会致命。

两只惊慌又心跳的小鹿,自以为找到了生活的方向。从别人的身上,努力辨认模糊的前途。

夏日的风直扑扑地吹过来,让人有一点点眩晕。描述夏天的文字里,我写道“阳光碎瓷一样纷纷落下,在我们的皮肤上割出细小的伤口”。其实,它真正割痛的是我的灵魂,永不愈合的、看不到的伤口。即使此刻,我仍对当日刺眼的迷茫,耿耿于怀。

那时的我,柔软得让自己吃惊。很多时候,站在回忆的镜前,我不能也不愿把那个柔弱无骨的女孩子确认为自己。她明亮无辜的眼神让我憎恨又厌弃,却止不住心疼。一个人向着日子深处沉沦下去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一件事呵,不需要扇动翅膀,周边的风力就足以带动堕落的羽翼。一个人失去灵魂的重量,会比一枚叶片更轻忽,被时光轻易埋葬。很多年后,我看见一枚青果过早跌落,带着世俗的加速度。不曾有过的青春并非被风雨尘埃锈蚀一空,它只是不堪自身的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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