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告慰我父母平凡而又不平常的一生!祝天下父母幸福安康!
——题记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在这漫天泪雨纷飞中,驱车出城汇入滚滚车流,沿着古老的范公堤逶迤南行,穿越一片片苏东沿海碧野,掠过一处处古镇景点风光,然后驶进堤西里下河地区的水乡,来到一个老地名叫“湾港口”的地方。这里便是我凭吊祖先之根、血缘之源的祖居地,一直是我魂牵梦萦,每逢清明祭奠“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的故乡。
在这块养育我成长的土地上,老家的西面、北面,曾经是一片大草原,茂密生长着红草、茅草和芦苇之类荒草,各种野生资源非常丰富。先祖们披荆斩棘,在这片莽莽荒原上开垦肥沃的土地,开河筑堤,奠立家业基础,养育他们的儿女,过着自耕农的生活。世代薪火相传,生生不息,虽然没有多少田地和家产留给后人,但他们却有着强健的基因遗传,自强不息的血脉相承和勤劳俭朴的家风薰陶,进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在那个社会动荡不安、人民生存艰难的年代,我的祖父祖母养育三男六女,都长得好模好样,个个善良、孝顺、聪明和勤俭自强,我父亲还读过私塾,真的己经很不容易了。直至年老了,他们还撑起数十口人的大家庭,穷尽一生的付出,谋划子孙后代的福祉,也真是煞费苦心。
我父亲是祖父母最小的孩子,他17岁那年,祖父就去世了。年老的祖母难以维持这个大家庭,不得不分家。于是,他与我母亲刚刚结婚后,就与我大伯、二伯一样各立门户,挑起小家庭的生活重担,“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一开始,我父母缺吃少穿,且家无长物,借贷无门,残酷的现实告诉他们,人们不会同情、怜悯弱小者,求人不如求己。于是,他们起早摸黒,精耕细作祖产田地,种粮长棉,并套作瓜果蔬菜,维持家庭生计。着手利用当地的自然资源,搞编织,养畜禽,做副业赚钱。农闲时,父亲还外出做些生意,贴补家庭开支。采取一主多副的途径,把一个贫穷的家庭经营得风生水起,生活渐渐好了起来。
父亲勤劳、精明,还会识“宝”。当年牛集市埸上,有一头瘦小的牛犊,看上去病怏怏的,没人敢买,都怕赔本养不大,我父亲看它是一头地道海仔牛,就花了十来块洋钱牵回家,去请医诊治,当作“农家宝”来悉心饲养,终于养成一头膘肥体壮的大犍牛,拉起特制的桑木大犁,锋利的犁铧所向披靡,翻开杂草丛生的荒地,耕得又快又好,那更是农家“宝中之宝”的“垦荒牛”了。
大家都请我父亲耕地,甚至五、六里外的农家,还登门请他帮忙。邻里之间都不收工钱,只不过是换工互助而已,也不讲究吃喝,人家送烙饼吃接晌,他还给点牛尝尝,让老伙计拉犁跑得快些,大家都能抓紧农时,种好地里的庄稼。
家里的大小事务,总是由母亲来料理,克勤克俭,做得有条不紊,还肩负着生儿育女的重任,任劳任怨,顶起了家庭的半边天。父母相濡以沫,刚刚从祖父去世的阴影中走出来,迈出成家立业后的第一步,又陷入战火纷飞、硝烟弥漫的困境之中……
在我出世的时候,上面有了大哥、大姐和二姐,父母已近不惑之年,听到我初到人间的第一声啼哭,也许没有多少喜悦。因为外面的枪声不绝于耳,意想不到的祸事随时发生,可能落到他们头上:日本鬼子的汽艇经常在湾港口一带巡弋,敌伪军下乡疯狂扫荡,烧、杀、抢、抓,欺压老百姓,闹得那里鸡犬不宁,母亲只好抱着我东躲西藏;我父亲被抓去拉夫,做苦役,伺机侥幸逃脱,差点儿送了性命;我哥哥在田里劳动,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是无辜的,却被伪军开枪击中腿部,花费好多钱粮医治,才没有残废;比这更荒唐的事,我父亲又被人抹红“通共”,告了黑状,要被抓去坐牢杀头。他听到叔公透露的消息后,连夜举家逃往他乡……
在大难临头的危急时刻,父爱依然如山,挺着那不屈的脊梁,背着孩子,拖儿带女逃往江南,颠沛流离千里,落脚在上海浦东的亲戚家里。父亲白天在码头上做苦工,夜晚到街道上拉黄包车,上磨肩头,下磨脚板,养家糊口十分艰难。在这块外国人强占的租借地上,父亲还用拳头教训过欺负车夫的“红头阿三”(印度警察),就算穷苦,也要活得有骨气。
母亲把父亲挣来的血汗钱,精打细算,一个钱当作两个花。家里缺柴火,她到河滨上刈草烧,口粮不够吃,就到郊区农田里拾菜帮子,挖野菜吃,也不让大家饿着肚子。她不花钱或者少花钱,缝缝补补也要让大家穿得整齐一点,使全家免受饥寒的煎熬,没有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穷相,也不大生病。用她的贤惠、勤快和能干,来缓解父亲背上沉重的经济负担和精神压力,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辛劳和酸楚。
即便是流落他乡,再穷再苦,父母也舍不得骨肉分离,没有把哪个孩子送给人家收养。年幼无知的我,不懂得大人的难处,家里能有吃的就不错了,还要淘气,偏爱揀嘴挑食,母亲怕我饿坏身子,舍不得给我断乳,一直吃到四、五岁,她宁可自己的身体消瘦,也要呵护我们健康地成长。
尽管寄人篱下,生活很不自由,母爱却依然如水,她把人家的孩子和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用水一样的柔情,滋润着纯真的心灵,让小伙伴们亲如一家人,一起玩耍游戏,有着鸟雀般的欢乐,至今还留下愉快的记忆。待到家乡解放了,我们又跟随父母回到祖母身边,她看到我家大人小孩都健康平安无事了,高兴得简直年轻了好几岁。
父亲离不开他的八十多岁的老母亲,也离不开祖祖辈辈用血汗浇灌过的故土,土地已经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在这片飘扬着五星红旗的土地上,他熟谙农事,精于耕作,勤恳地劳动,家境越来越好。他宁可自己省吃俭用,亲友乡邻遇有急难,总是不惜钱粮,帮他们度过难关。当地干群都信赖他,遇事也和他商量,出主意想办法,大家互助合作,民气纯朴的湾港口也热火起来了。养牛的人家多了,风车、车蓬(牛拉的水车)也多了,大块成片的荒地变成了良田,过路人也伸出大拇指,啧啧称羡那里的庄稼,当年缺吃少穿的农家人也住进了新房,开心地笑了。我父亲作为当地农民的代表,大力发展农业生产的积极分子,曾先后多次受到县、区人民政府的表彰,我小时候看到他捧回县长颁发的奖状,也引以为傲,为他而自豪。
新中国的勃勃生机,焕发了父亲的劳动热情和冲天干劲,也重新点燃了他的读书愿望。在新中国的扫盲运动中,他不是文盲,不要上夜校,但自己还买了一些古典小说名著,借助字典阅读,尚能断文识字,属于农民中有点文化的人,且嗓音宏亮,乡亲们都喜爱听他唱书,讲故事。小时候,我也曾陶醉在他所讲的李密“牛角挂书”、匡衡“凿壁偷光”、车胤“囊萤夜读”、朱买臣“负薪读书”等古代名人勤奋读书的故事,潜移默化受到传统劝学、励志文化的启迪。
我母亲是个要强的人,不仅下地干活走在人前,在当年扫盲学习上也不落于人后。己经四十几岁的人了,上有老下有小,都离不开她的照应,没能进夜校上学,她就向家里人学识字,利用吃饭、休息和闲暇的时间,一字一句的学习,硬是靠恒心、毅力和较好的记忆力,竟自读完了《千字课》,坚持学习,锲而不舍,一直到年老了,还把读书作为一种生活的常态,与众不同的人生意趣。
父母言传身教,让我小时候于耳濡目染中,渐渐地对书籍产生兴趣,始于好奇翻看扉画,觉得形象生动有趣,随着识字多了,进而阅读文字,沉浸于充满书香的世界里,从小就养成爱读书的习惯;或于父母谆谆告诫中,学会约束自己,不贪玩嬉戏,不能把心玩野了,从而懂得“幼学如漆”的道理,一心求学上进,那是受益一生的事情。那时,乡村中少儿读物很少,看家中“大人”的书,有点囫圇吞枣,还感到不过瘾,常向妈妈提出买书,她总是满口答应。不过,母亲不给现金,只给家里的鸡蛋、药材或者柴火去卖钱,自己到镇上买书来读。有时,她还有意识的考一下,叫我们讲讲书中的人物故事,寓教于乐,与我们一起分享读书的乐趣。
乡村童年的生活大抵是“非读即耕”。父母并不奢望我们“成龙成凤”,但是“文要像个秀才,武要像个兵”。我哥哥是当地能写会算的“小秀才”,十四、五岁就当上乡村干部,两个姐姐都是不让须眉的劳动能手,我年纪最小,也不吃闲饭,六、七岁时就当“放牛娃”了。
每天拂晓,母亲把我从睡梦中唤醒,吆牛到草原上吃草,等牛吃饱了,我才去上学,下午放学回家后,再继续放牛,每天如此。农家“宁可人饿三餐,不让牛饥一顿”,即便是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的天气,我也得到草原上放牛。
记得小时候妈妈对我讲,下雨打雷时,天上的闪电娘娘打闪,那是察看人心的好坏善恶,雷公菩萨就专辟那些不孝顺老人的恶人,还有为非作歹、不干好事的坏人,好人是不会遭雷打的。于是,我就把妈妈讲的神话故事,当作“护身符”壮胆,勇敢地伏在牛背上,任凭一次次闪电在眼前闪耀,一声声霹雷从头顶上空飞过,从小磨炼了胆魄,学会用善良、坦诚的心态,搏击人生中的风风雨雨。
在天堂般的绿色草原上,自由自在的放牛,我不受大人的管束,可以做自己爱做的事,挖百合,拔茅针,拾蘑菇,采药材,割青草……,用稚嫩的双手,获取野生环境里的生物资源。读自己爱读的书,曾读过“三国”、“水浒”、“西游记”、“岳飞传”和“保卫延安”等许多古今小说,就像牛犊吃青草那样,吸收书中传统文化的营养,从天真无邪走向对人生梦想的追寻。
十三岁那年秋天,我离家到镇中学读书,父母亲的负担更重了。在那个农业集体化、挣工分过日子的年代里,大多数农家都不宽裕,只能靠家庭副业挣钱,来维持我在学校的一些生活费用。每周回家一次,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母亲给我留着,自己不做新衣,也让我穿得好些,默默地付出她的关爱,并对我寄予厚望。每当我拿着一张张“三好学生”奖状和成绩单递给母亲时,她总是笑得很灿烂,仿佛看见地里的庄稼茁壮成长,心里充满了幸福和喜悦。
更让人难忘的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那年头风不调雨不顺,罕见的漫天大雪,偏偏落在清明节前夕,冻伤压倒了拔节抽穗的麦苖,当年夏收的麦子都是瘪子,磨不出多少面粉;家乡地势低涯,秋雨竟至泛滥成灾,那时还没建翻水站,稻田被淹成一成汪洋,农民们泡在水里捞上来的稻谷,不是发芽,就是霉烂了,也不大能吃。粮食连续遭灾歉收,学生的计划粮也少得可怜,饥饿难忍,有些同学坚持不下去了,就辍学回乡务农,另谋生路。
我母亲想方设法,尽一切可能帮我度过饥荒这一关。家中粮食紧缺,就用麸皮、玉米胚芽做炒面,或者山芋、萝卜和瓜果之类副食物,填补我饥肠辘辘的肚子,倘若,“瓜菜代”还接济不上,那就“饥不择食”了,胡萝卜叶酸菜,嫩山芋叶炒菜之类,浸透了母爱的乡土菜,吃起来也蛮有滋味。她一再叮嘱我,“不磨不成玉,不苦不成人”,坚定不移“寒窗苦读”的决心,朝着人生的理想和目标奋进。在当年全国高考中,我终于如愿以偿,考上了心中理想的大学,迈出改变人生命运的关键性一步,成为走出湾港的第一个大学生。
十九岁那年秋天,我背着母亲千针万线缝制的行李,离开家乡,再次来到上海黄浦江畔,望着滔滔江水东去大海,思绪如潮,隔江相望的浦东不远处,便是我小时候跟随父母避难的地方,而今,刚走出江边码头,就遇见大学里派来的师兄师姐,热情迎接我们新生到校入学,此一时,彼一时,心想要是远在家乡的父母亲知道了,那该多么高兴啊!
“朝为田舍郎,暮进大学堂”。在这片绽放青春、放飞梦想的新天地里,我沿着教室、图书馆、实验室这三点线,以及工厂实习的这条延长线,拼搏奋进于求索知识的征途,历经“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艰辛。在进校入学后不久,我的体重一下子就瘦掉了十多斤,其学习之紧张和生活节奏之快就可想而知了。生活也很节俭,国家给我们的助学金从不乱花,男生理发大都是互相帮助,剪一种校园里流行的“游泳头”,即头发只有寸把长,也叫“寸头”。自己还勤工俭学,暑假里到工厂里劳动,既增长见识,还能拿到补贴费,也不再伸手向年老的父母要钱了;倘若假期不回家时,我就将照片夹在家信内寄给父母看,两位老人回信说,瘦得差点认不出来了,但让他们欣慰的是,学校寄去的学习成绩报告单上,各门功课都获得优良成绩。这些泛黄的照片和成绩报告单,一直被两位老人曾经珍藏在身边,尘封着我挥洒青春的美好年华,也见证着新中国教育事业的功德无量。
大学毕业后,为维持家庭的生计栖身他乡,为自己热爱的事业独自闯荡,身影越来越远离父母亲的目光,更增添了父母的忧愁,常见于家书,询问身体、工作和生活情况,每一字、每一句都值得我细细回念。
在那个“文革”极左思潮泛滥的岁月里,新中国培养的“天之骄子”,一下子成了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的“臭老九”,也成了少数人心怀忌妒,瞪着鹰隼般目光,伺隙攻击的对象。刚走出校园的意气风发、豪情万丈,期待着大展身手,然而,涉足世事却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心中的苦闷、彷徨和迷惘也无法向人诉说……
“知子莫如父”,每见家书字里行间,父亲总是从正面开导我:你有专业技术,又爱动脑筋,被分到设计室工作,那里人没有小看你;你待人热情和善,在那个地方,也能够结交一些新朋友,得到他们的帮助;只要你谦虚一些,学习身边同事的长处,还会有更大的进步;遇到不顺心,看不惯的事情,要冷静,学会隐忍……,凡事都往好处多想想,也就有了信心和力量。他勉励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人要经得起考验,不管别人说长道短,给你什么脸色看,只要自己坐得稳,行得正,总有扬眉吐气的那一天。
后来,因父亲病重垂危,我请假回家探亲,他的胃部癌细胞已经扩散,仍然坚强地与病魔作斗争,服用我给他的药,说是疼痛好多了,还与我谈古论今,舐犊情深溢于言表。他用一种发自内心的责任和关爱,再三嘱咐我,“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叫我早点回厂,不能影响工作。他有人服侍,不要我挂念,国家办厂要紧,办得好,他也感到高兴,谁知就此一别竟成永诀。
严父慈母含辛茹苦,一生的给与,从没听到一声抱怨,一生的奉献,也不想得到多少回报。他们用全部的挚爱把儿女养育成人,成家立业,使我们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幸福家庭,日子越过越好。正是我们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让他们娱度晚年的时候,父亲却离开了人世,走得那么仓促、从容和坦然,享年65岁,“子欲养,亲不待”,怎不让人痛彻心扉。
父亲去世后,母亲跟我们一起过日子,妻与她相处融洽,胜似母女,老人家很舒心,无忧无虑的,还经常戴着老花眼镜看书,给儿孙讲故事,或者诵读她笃信佛教的经文,一直活到82岁。也许,母亲辛勤劳碌了一生,实在太累了,就此无疾而终,与父亲一起安息于故乡大地,已有二、三十个年头了,但他们的爱,永远铭记在我们心中,而悠情不已。
霏雨凄沥故乡碧野,烟雾迷蒙湾港村角。一家人跪拜于我父母亲的墓前,祭奠他们在天之灵,炷炷香火,点燃亘古情怀,飘入天国,缕缕青烟,腾涌追思记忆,寸心难报三春晖。感念“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抬泪眼仰天长叹,叹不尽泪雨潸潸,纷纷注入笔端,流淌于一方素笺,赤子伏案写下此文,以告慰我父母平凡而又不平常的一生!祝天下父母幸福安康!
(原创作者:乐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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