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我的记忆中，他仍是那爱笑的白衣少年。 ”
小骏离开这世界已二十多年了，在我的记忆中，他仍是那爱笑的白衣少年。
他是我的高中同学，小细胳膊小细腿，坐教室的第一排。他有三个显著特征，一是纯净腼腆的微笑；二是时不时甩头，直到细软头发全数偏右，一副头可断血可流发型不能乱的架势，三是他爱穿白色衣服，一件白T恤，一件白衬衫，在住校生中，他是洗衣最勤快最干净的，堪称一尘不染。后来他告诉我，这两件，是他最好、也是最喜欢的衣服。
小骏的学习在班里属于中下游，体力直接就是男生中的第一二名，当然那是倒数的。为此，他在下午放学时，就跟着我和另几个同学一起去小壶山锻炼，从高一到高三，我们成了好朋友。
离高考还有两天的早上，我见小骏右眼肿得像个桃子，他的同桌小华嘴角开裂，血迹隐隐，以为他们刚打了一架。
一问缘由，我怒了。
正说着，有人低声警告：“他来了。”
教室里顿时安静，大家都低头看书。
一个一米八左右光头光膀的壮硕少年，哼着小曲、摆臂晃肩走进教室。他的无袖外套敞开着，露出胸口的老鹰刺青，一条骷髅头的金属链子，在胸前耀武扬威般地摇晃。腰间的武装带上，突兀地绑着一条四指宽的红绳带。疏淡双眉下，一双小眼向上微斜，显得狮子鼻特别大，这是青海转学过来的同学林洲，仗着人高马大，平日里没少欺负同学。
我坐在位子上看他：“有些事，别做得太过分。”
昨晚林州认为小骏和小华在背后说他坏话，带了匕首夜闯寝室，让两人互打耳光。小骏不肯，右眼被打成馒头。寝室里有同学想劝阻，林洲摸着匕首说：“多管闲事的，一起打。”结果小骏和小华被逼着互扇耳光，直到两人见血了，才被放过。
林洲听了我的话，冷笑：“你要打抱不平？”
一股无名火直窜，我起身出位：“是又怎样？”
林洲腰间一扯，将武装带打个对折，就向我的脸上抽来。
我早防着他，左手抓起凳子挡开武装带，右手揪过他的左衣领，右脚一勾，将他摔倒在过道上，再顺势坐到他身上。他不肯罢休，骂骂咧咧地挣扎，我两拳下去，他的鼻血就出来了。
接着我听到班主任气急败坏的吼叫声：“你们搞什么？”
那天放学，林洲走过身边：“三天内不把你打残废，我不姓林。”
接着，他没来上学，关于他的各种说法却在学校流传开来。
有说他找了十几个人对付我，有说他从青海过带过来一支猎枪。小骏担心我，他亲眼看见林洲那把锋利匕首。
说不慌是假的，刀子，我或许可以反抗一下，枪，我不敢想。但同学好友为我担心，我自然不能怂。这事在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
同学小朱悄悄找我，说他已发出江湖救急令。小朱是我们学校的传奇人物，认识混社会的人巨多。
高考第一天，也是林洲说的最后期限。考试中，我时常会想象林洲冲进考场的情形。
下午考试完结，小朱急匆匆跑来，说人来了。
我感觉心脏砰砰地颤抖了几下，一咬牙，来就来，怕个球！小骏得到消息，也跟在我身后，他的个头真的不够人打，但他也没怕。
那时还没有家长来接高考学生的风气， 踏出学校后门，我愣了。
好多人！一簇一簇，至少有七八十人。
我还没打定主意，是做个以一敌百的必死好汉，还是做个不顾脸面、逃去向老师求救的懦夫？
小朱在后推了我一把：“他们都是来帮我们的。”
“哦。”我说不出别的话，心中大石头落地，只觉来这么多人，太夸张了。
就这样，高考第一天，林洲放了我鸽子，我认识了很多以前绝不打交道的人，我的高考语文考了个有生以来的最差。在那之后，我街上遇见过林洲一次，眼瞪眼的，然后再也不见。
那年高考，我和小骏都落榜了，我去了浮选厂，他去了复读班，从此交集渐少。
到了第二年高考结束，几个复读后成功考上大学的同学，请我去喝酒。杯酒交觞间，我才惊闻小骏已不在人世。
复读后的高考，小骏依然没考好，回家后父母又说了他几句，第二天早上，父亲发现他用皮带将自己吊在了屋前的老樟树上。死时，他穿的，依然是那件一尘不染的白衬衫。
我想起了很久以前小骏对我说的话，他说他很羡慕我。当时的我并不明白他羡慕我什么。此时才明白，他不羡慕我高大、不羡慕我享受父母的照顾，而是羡慕我有个居民户口。即便学习不好，考不上大学，照样能分配工作。而他出生在乡下，在当时的社会，除了读书或能改变命运外，他的路只能回到乡里，沿袭着父母的道路，面朝黄土背朝天，而小骏最怕的就是干农活，他怕的不是累，而是脏，一直以来，他的梦想是做个作家。高三高考前，小骏说过父母不易，说自己如果考不上大学，最多只有一次复读的机会，因为家里供不起。
我本想第二天到他坟前看他，但先前去过的同学让我别去，说小骏母亲见了他们就哭号不已，无谓再去增加她的悲伤。
那个晚上，我喝醉了。我一气喝了六瓶啤酒，我想用冰凉的苦浇灭心中郁郁的悲愤之火。我还记得高三毕业晚会上，小骏说等他考上大学，一定请我喝酒，谢谢我一直对他的照顾！那时他又露出了纯净腼腆的招牌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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