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了，总担心突然有一天离开你们！ ”
黑暗中，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点上一根烟，好久都没说话。我知道，这是父亲在想他的母亲，我的早已去世的奶奶。
母亲曾给我说过，我奶奶没少受爷爷的打。有次爷爷拿着一个笤帚疙瘩打奶奶，竟然把那笤帚疙瘩给打烂了。我娘说还有一次我爷爷用铁锨去铲奶奶的腿，要是铲上那还了得？我娘就急中生智冲上去抱住爷爷的腰，把爷爷像麻袋一样甩到了地上。爷爷从地上跳起来，见是我娘，就破天荒地没发作，丢下铁锹恨恨地走出院子串门去了。你爷爷就是土匪，我娘恨恨地说。
父亲接着说，你奶奶一直有心口疼的毛病，那天晚上躺下后又犯病了，就忍不住呻吟。在东厢房的父亲听到了奶奶的声音，就赶紧奔了过去，问道：“娘，你哪里难受？”奶奶还没回答父亲，只是摆摆手，意思要父亲回屋睡觉。爷爷就暴躁地骂起来，从被窝里伸出脚狠狠地踹了奶奶两下。爷爷奶奶之间的恩恩怨怨，让当儿子的父亲很是为难，父亲就退了出来。第二天醒来，太阳都老高了，爷爷见奶奶还睡在被窝里，又抬起踹了一下，骂道：“啥时了，还不起来做饭？”奶奶没动，爷爷又踹了一脚，奶奶还是没动。爷爷掀开被窝一看，奶奶已经去世了，一摸，身子都冰凉了。
“爹，你就不记恨我爷爷？”黑暗中我问父亲。
“恨，因为他对你奶奶那样，一想起来就恨，”父亲狠狠地抽了一口烟，然后无奈说道：“有时又恨不起来！”
爷爷去世时77岁，父亲一直守在他的床前。当时，和父亲一起辞职回家务农的还有我的大伯，他从县卫生局工作。后来大伯又响应国家政策举家重新回到县城，而父亲根据自觉自愿的原则选择继续留在农村。到爷爷晚年，父亲承担起了照顾爷爷的重任。那时，三叔人傻，一直单身。小叔精明小气，凡事斤斤计较。而大伯又远在县城，工作需要无法到爷爷床前尽孝。晚年照顾爷爷的事儿一直由父亲承担。
“爹，你要是当年不辞职，咱一家都是城里人了，”黑暗中我说道。
“不可能，要是不回来，你娘肯定饿死，哪来的你们？”父亲说道：“再说，我不能违背你奶奶的话‘再不回来你老婆孩子就饿死了’，那些年，我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你奶奶站在我面前……”父亲好久不再说话。
我知道，父亲心里肯定难受。父亲本有着大好前程，却因生活所迫甘愿回家务农；年仅24岁，当现在的很多同龄年轻人无聊地混日子、啃老、把妹的时候，当我也即将告别24岁、即将陷入爱情困境的时候，当年我那同龄的父亲已经勇敢地直面苦难生活，毅然担起了生活的重担。
我突然意识到，父亲身上有颗少见的慈悲心怀，就像我奶奶的那颗慈悲心怀一样。而让我感到悲哀的是，我已意识到自己继承了父亲和奶奶身上的很多基因，沉默、寡言、睿智，认准的事情很难改变，但也会在巨大的刺激之下做出让步，甚至说是自我牺牲。
在那一刻，我突然对我的父亲无比地膜拜和崇敬。但这种情感的归属感甚至让我感到自己非常渺小，甚至自卑。
于是，我实在忍不住，就主动向父亲讲起我和于可心的事……当我絮絮叨叨、杂乱无章地说起我和于可心的事儿时，曾经让激动和柔软的情节突然变得乏善可陈起来。我意识到，我的故事根本不适合讲出来，只能在独处时默默地回味，而父亲的故事则是可以打着行板、慷慨激昂地进行言说。
父亲好久没有说话。“爹，你睡着了？”我问父亲。
“没呢，”父亲平静地问道。过了一会儿，父亲问道：“你俩那个生米做成熟饭了？”
“没，她说不结婚不那个啥！”
父亲又不再说话，一会儿，父亲又说起来，像是自言自语，但语气很严肃，“十八，五年，三年，八年……”
“爹，说啥呢？”我不明白爹在说啥。
父亲又很重地咳嗽一几下，认真地说道：“我在估算，你若娶那女孩，我还能不能活到你们结婚生子的那天！”
“今年你来运叔吃着饭就倒下走了，小孩子还没成人。老了，总担心有一天突然离开你们！”【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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