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贫困,淡漠了很多东西,包括骨肉亲情 ”
自从二姑和小姑不再来家里搂柠檬睡觉,爹又弄来一张单人床从里屋搬到外屋,不再和大哥睡在抱厦里,并经常在外面鬼混到半夜,整夜不归是常事。
柠檬不敢一个人睡,大姐就替代娘和她睡一张床。
大年除夕夜,爹只抓了把花生和果子扔在柠檬的枕头边上,就没了人影。后半夜回到家,叫柠檬起床尿尿,然后呼呼大睡。
到了第二天,柠檬八岁。
小伊:大年初一,你八岁,我也八岁,我们还是小孩子,可以多睡一会……
大姐像是接着小伊的话提醒:八岁不小了,以后要干更多的活!赶紧起床,一会跟我去菜园翻地……
小伊:成长,没有带来欢喜,只有越来越多的沉重。人世间还真是不讲道理!
柠檬从不当自己是个小孩子,只有不小心尿床上的时候,才会小声辩解自己还小,白天干活太累,晚上稀饭喝得太多,睡前没有上厕所,求大姐饶过……
整个冬天,她尿了四五回床,每次都被大姐骂,有一次还嘴,竟被暴打。
曾经以为娘走后,就不会再挨女人打,没想到大姐顺利接班,继承了娘欺软怕硬的坏脾气,对比自己弱小的妹妹没有丝毫怜悯之心,一言不和就戾气横生。而且,小女人管家果然可怕。每天,她就像炸了毛的小母鸡,天没亮,就把妹妹从睡梦中拎起来,指挥她做这个、做那个,地主恶婆子一样不让她安生。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不觉中,她已经跟大姐学会许多家务活:洗衣做饭、割草喂猪、喂鸡,打扫院子、收拾灶台,还学会了给自己扎小辫子。如今又跟着小姑学针线,虽然技艺稚嫩,但缝补的衣物却也像模像样。昨晚,给爹缝扣子,开始缝得不对,又拆下来重新缝。爹坐在旁边监工似的,她越发紧张,手几次被扎出血,她看一眼爹,爹便教训,说她没用,女孩子不会针线活,将来长大怎么办……
她想:我还有将来么?我还能有机会长大么?恐怕活不到十八岁就被你们折磨死了!
小伊:别乱想,你有护身符保命,忘了么?
她托起护身符握在手里,半眼泪水不敢落下。……
其实对她来说,苦累、挨打、委曲,都只使她害怕而已,但是黑天,却是无边的恐惧!
初春,乍暖乍寒,太阳西落得快,还有许多事情没做完,天就擦黑了。即使这个时节,大姐放学后仍然要去山上拾柴火,柠檬负责做晚饭。
晚上,大姐背着一大捆柴草回到家,见柠檬在明朗清冷的月色下抱着猫闲逛,屋里黑灯瞎火,院子里冷冷清清,晾衣绳上挂着早晨洗好的衣物,在微风里轻轻摇动。只有圈里的两只小蠢猪,刚刚吃了草料,在相互打闹,算是有一些生息。
大姐重重地放下肩上的柴草,大声问:饭不做、衣服也不收,你抱着它走来走去干什么?!
家里有了人声,柠檬顿时像被激活,不再害怕黑,扔掉猫赶紧跑去黑乎乎的屋里拉亮电灯,动作娴熟取粮做饭问大姐做什么饭?干饭还是稀饭?
大姐见她现在才来神,呵斥为什么不早做饭。她不敢反驳,只低头干活。大姐越数落越来气,她害怕被打,手紧张地一抖,盆里的米撒出不少,大姐终于没有耐心,随手抽出柴禾棒……
她哭着逃出家门;大姐还有好多家务要做,也懒得追。
天已经全黑了,这个小可怜无处可去,只好躲到“狗窝”里哭泣。
小伊:我知道你为什么挨打,因为你没做晚饭。
她张嘴想解释什么,小伊说你不用解释,因为你怕黑,不敢去漆黑的屋里取粮做饭。
她使劲地点头,愤恨道:当初安装电灯,也不知是哪个混蛋把电灯拉绳安到里屋的床头上,天一黑我就不敢进到屋子里拉电灯;天没黑大姐说要省电,不让拉亮。如果天永远不黑就好了!
小伊:以后,你可以在黑天之前,把晚饭要用到的食材从堂屋里取出来,放在灶房里,这样就不会因为怕黑耽误做晚饭挨打了。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怕黑吗?
她摇头:不知道。反正怕得要死!
小伊:我知道。娘死后,遗体停放在家里五六天,脸上盖着白纸,头前点着油灯。你们和舅舅白天晚上都坐在那里守灵。那时人多,你不觉得害怕。现在,家人一天到晚都有事做,晚上就你一个人在家,才不敢进到漆黑的屋里,因为娘曾躺在那里。你说实话,隐隐中是不是怕踩到什么?
听了小伊的话,她已满面泪痕,说:是。怕踩到娘的影子,怕她把我带走,又希望她带我走……
2、
困意来袭,她蜷缩在小窝一角胡思乱想在书上看到过的句子:世上所有的桥,最后都会倒塌,无论修得多结实;塌,只是时间问题。她盼着心中那些坚硬恐怖的画面,能像劣质的桥,被岁月快速腐蚀成渣,不久,被忽然遗忘在一场如期而至的风雨里。
小伊:当你的生命被自然或上帝随机托付给了不负责任的父母,你的原生家庭就这么定了,你没有选择。如果你嫌它不好,就只能自己改变。但你现在还小,还不具备对抗糟糕命运的能力;改变,是你长大以后的事。此时,只能接受。眼下,先别想得太远,你得赶紧回家。你的小窝夏天可以藏身,此时寒意深袭,无法再为你遮风挡雨。
“下雨了?”她凝神细听,风吹枝叶的沙沙声湮没了一切。
小伊:回家吧,大姐不会打你了。
她斜睨着眼望向北面不远处隐约可见的家,说:我不敢回去。
小伊:下雨了,你身体瘦弱,受不了凄风冷雨还记得夏天你得疟疾差一点死掉吗?
昏沉中她说:记得。我躺在床上,高烧不退,头晕迷糊,无心吃食。爹好几天不在家,大哥和大姐以为我装病偷懒,也不管我……第三天吧好像?感觉呼吸微弱快要死的时候,村里的卫生员恰好上门发放预防疟疾的药,我就活过来了。
小伊:那个卫生员就是上天派来的天使!
“你也是天使,那个时候怎么不来救我?”
小伊:我……只是伴你长大的天使,只能陪你说话,其它事情我帮不了你。
她看着深沉的夜空,不再多想。过一会又说:“我还记得,那药是枣红色,外甜内苦,一次吃四粒。床头没有水,就干咽,竟也没被噎死!”
小伊:你是上天眷顾的小孩,当然不会让你轻易就死去。
“我不信!如果有上天眷顾,为什么让我出生就受苦?这样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小伊:各人有各人的磨难,这是命中注定的!
“你相信命运吗?”
小伊:相信。
“我也是。但是,我不知道上辈子打碎了这个世界什么值钱的东西,今生要受到惩罚!你说,如果娘还在,她看我病得要死了,会不会管我?”
小伊:会。儿女都是娘的宝贝。
“不见得。娘死之前,都没有一反常态对我温和一点,还是那么凶狠地对待我,我都找不到娘对我的好处。如果不是大姐亲眼看到我是娘生的,我不会相信自己是这个家里的小孩。”
小伊:娘也没办法。贫困,淡漠了很多东西,包括骨肉亲情。
她低头掩面:其实,我不怕死,我怕黑!无聊的时候,就偷偷学着娘死时候的样子,直挺地躺在屋子中央,脸上盖一张纸,闭上眼,屏住气,心里说:娘,带我去你那边看看,这边太苦了!
小伊:你……说得好没道理!如果学着死人的样子,说一些哀婉悲苦的话,逝者就能把生者带走,那现在地球上的人差不多死一半了吧?
“好多人都活够了么?”
小伊:好多人都活得太苦了!尤其是偏远野村,阳光很久都照不到的地方。
“那他们为什么不像娘一样跳河?”
小伊:你也活得很苦,也没像娘一样跳河啊!活得苦和活够了,是两码事。
“也许‘好死不如赖活’是穷苦人挂在嘴上的仅有的一丝尊严吧?如果哪天我活够了,绝不会跳河来杀死自己,这种死法对于会水的人来说,太难了;我拭过几次,根本无法让身体沉下去,娘却能……”
小伊:也许,娘是想比较一下到底是活着痛苦,还是死痛苦吧?
“有可能。比较的结果是活比死痛苦,所以她选择了死。”
……
关于生死这样的重大问题,在这凄风冷雨的初春之夜,她的小脑袋瓜想了又想,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不一会就沉入噩梦中。梦里,她跌进一个坚硬无比的大果壳里,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没有出口。从黑暗深处,伸出无数只闪着刀光的白骨爪,还有陌生的声音凶残地嚎叫:来吧,让我摸摸你!她奋力挣扎,最后,还是被抓住“撸串”看着自己的皮肉从头到脚,雪片一样纷纷脱落,瞬间变成一具白骨,虽然感觉不到疼痛,却恐怖至极!她声嘶力竭地喊叫,却无法立即死去。……
小伊奋力叫醒她:太冷了!小窝漏雨,你快回家!
她睡眼惺忪,满脸泪痕,从噩梦里退出来,伸手到小窝外面感受雨滴的冰冷,打了个激灵,又抱膝睡去。在这绝望无情的夜,老天额外赠送的折磨,竟也没有消灭她的困意。身心的伤痛只能在睡梦中自我修复,就像鱼的记忆,七秒过后,一切重头来过,生命不息,修复不止。……
到了午夜,她终于被雨打枯叶的噼啪声惊醒,又冷又饿,浑身颤抖。拨开湿哒哒的枯豆秧,望着家的方向,影影绰绰像是离自己十万八千里,禁不住抱着肩膀抽泣。
……
从狗窝回到家,不知是什么时辰。她听从小伊的劝慰,乘天还没亮、大姐还在朦胧睡意中,溜进她的被窝。可能会遭到呵斥,可能被踹到床下,也可能会遭到暴打,那就战战兢兢地忍着,或者,低三下四、可怜巴巴地求饶。不管怎样,总不能冻死在狗窝里。总之,越是活得艰辛,越不应该轻易地放弃生命。人生一世,如果连幸福快乐都没有体会过就死去,那是对自己的轻视,也白白浪费了今生好不容易抢到的唯一一张生命车票。……
虽然她听不太懂,但她相信小伊是对的,因为她是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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