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眼泪可以带走所有悲伤;如果不能,还有时间 ”
一缕春风吹皱半湖绿水。1984年的春天在穷人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如期到来。此年,农村推行分田到户。
柠檬一家四口人,分到五亩多地,又和两个远房大伯家共同分到一头牛和一辆牛车、扒犁等农用工具。
爹非常抵制分包到户这种“土政策”,他成天牢骚,时常咒骂,但还得下地干活。现在土地分到自己手里,别人家田里生机勃勃,自家田地总不能撂荒。
这些年,爹对农活一窍不通,尤其是驾牛车耕田这样的脏活、粗活,细腻白嫩的手哪能干?但养家糊口是大事,作为一家之长,怎么也推脱不掉。况且,家在隔壁村的两个姐姐又时常监督教导,也不敢怠慢。有时,晚上累得腰酸腿痛,爹竟然怀念娘的好处她若在,自己根本不用操心这些破事。唉……
春耕时,全依仗农具合伙人本家俩叔伯帮扶,才勉强完成种子落田。
夏初,俩叔伯找爹商量说,养牛不合算,要把生产队分得的牛和配套的农具卖了,以后各管各家,省得牵扯太多的麻烦。爹明白,人家是嫌自己家是个大麻烦。也不多说什么,同意了。
卖了牛,凭空分得一些闲钱,心里高兴。转念一想:那五亩多地没有牛帮忙劳作,自己怎么应付?爹揪着头发呲着牙,搓揉脑袋想招……
大哥念到高二,学习成绩倒数,心里盘算着退学,又怕爹不答应。自己毕竟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爹大概还指望自己学有所成光宗耀祖吧?可自己实在不是学习的料,怕爹失望,几次话到嘴边都没敢提起。
其实爹也在心里打了多天腹稿,想要劝希岭退学。反正儿子也没把心思用在学习上,成绩差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不如回家种地实在。但是农村娃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就是上大学。如果此时让他辍学,怕小子不会愿意,记恨老子一辈子也说不定。
半个夏天,父子俩各怀心事,暗中察言观色,伺机说破。
十七岁少年的耐性总是比三十九岁成年人差一点,心里憋着事,免不了辗转难眠、抓心挠肝。某个鸟鸣蝉叫的午后,大哥像犯了错的孩子小声低气跟爹说:不想上学了。
爹心里窃喜嘴上却生硬:不上学你想干什么?
大哥看不破爹的心思,以为不会答应。慷慨激昂地说:在家种地,让两个妹妹上学,我养活她俩!
爹听他说退学心里乐得像要开花,又听他二楞子似的要养活两个妹妹,完全没把老子放在眼里,心里暴躁要打他。
大哥以为爹生气是不想让自己退学,心里暗自高兴:作为家里唯一长男,爹还是看重自己的。但是一到农忙就请假在家干活,学习又怎能好?只冒险辩解:不让退学,田里的活你一个人忙得过来么?
爹想:小东西,你养活妹妹,把你爹当废物?一会又摸心自问:难道不是么?……
见儿子语气坚决,表面上装着无比失望地训斥:不上学,以后能有什么出息?你要是一心想退学,那就这样吧,以后你不怨爹就行!
大哥感激万分,赶紧表态:不会怨爹,不会的!
父子愿望达成,爹又温和的口气实话道:你不上学也好,地里活多,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有你帮手就好了。
大哥一脸兴奋,恨不能立刻扛着铁锹跑去自家责任田里翻完那半亩花生地。……
父子俩戏文似的对话,柠檬坐在旁边的树荫下不动声色地细听,心里觉得好笑,不敢笑出声。
小伊:这回,俩男人都满意了!
……
大姐没猜错,大哥一辍学就变成田里的主力,爹始终都是个打下手的。大哥整天在稻田灌水、除草、施肥……
爹偶尔下田看一看,像个不懂业务的老干部,瞎指点一通,然后溜去赌场鬼混了。不过,现在要领着儿女们过日子,又有五娘看着,过去的那些臭毛病改了不少。
晚晴和柠檬周末也会下田帮忙捉虫。但柠檬只敢在田埂上干活,不敢下水,因为她害怕稻田里的蚂蟥。那东西是个吸血鬼,一听见水声便扭动着柳叶一样细长柔软的身子游过来,吸附在腿上。最可恶的是,它下嘴很巧妙,皮肤被咬破通常也感觉不到疼。等发现,它已吸满鼓胀。这时候只能用力拍打,它才会松嘴;硬往外拔不行,它身子软、滑且高弹,越往外薅它越用力往里钻……
噩梦中,她经常被血淋淋的场景包围。梦醒后,一寸一寸摸着腿,细致搜找,怕有狡诈的蚂蟥钻进肉里以后,把进去的通道口封好,像蛔虫那样长久地留在身体里吸血,越吸长得越大,越大越能吃,最后,被吃得只剩下一张人皮……
……
暑假结束,柠檬已是三年级的小学生。大姐说,你八岁多了,放学后要帮着做家务。
她想,用不着你时常提醒,我从小就一直在做家务,做力所能及、力所不及的事,你眼睛看不到吗?
小伊:千万别说出来,大姐会生气的!况且,她也干了很多活,她也很累。
每天放学,她也学着大姐的样子,抓起砍刀,细致地给猪准备草料,有时还要爬到高高的院墙上捡拾晾晒的干菜,甚至要爬到屋顶和大哥一起修草房。她所做的这些完全不是因为一个八岁小孩的乐趣所至,而是生存需要。贫困岁月,很多小孩子被迫长大、被迫成熟,吃小孩的饭,干大人的活,受无情的斥责。
不知不觉她已被残酷的生活驯服,苦、累、憋屈,她已不再哀怨、不再哭泣。但是,她永远害怕死亡、害怕黑暗、害怕蚂蟥、害怕蛔虫、害怕噩梦,尤其害怕爹有一天突然说“家撑不下去了,散伙……”
2、
大哥外表像爹,品性像娘,家里家外、粗活细活全都能对付。邻居李大伯望着一池金色饱满的稻穗,说:希岭天生是一把干农活的好手,比他爹强十倍。他的三女儿李小南听了,乐得眉开眼笑,觉得父亲像伯乐识人。
不久,李大伯直率的话传到爹耳朵里,爹好像也没在意,路上相遇,老哥俩还是礼貌地点头打招呼。
晚饭后,爹和大哥大姐商量,说明天请五娘和大康来帮忙收稻子。
没等大哥表态,大姐抢着说:"我们不用别人帮忙,我和柠檬请两天假,明天下地收割。”
柠檬:“我不会割稻子!”
大姐厉声训斥:“不会割可以捡稻穗!”
其实大姐心里早有打算,从今天起辍学。她想凭着一腔愚昧莽劲,一厢情愿地挑起这个冷漠、没有任何希望的破家。她时常被肩上的重担压得热血沸腾,三更半夜恨不得就下地干活,心底里甚至打算要把家治理得比娘在世时还好。她看不到明天,也看不到希望;就像一只车轮,被穷困的生活驱赶着负累向前。
小伊:“再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学习成绩就成班里倒数了。”
她隐去声音:“我知道,所以我不想上学了。学习那么差也丢人,干脆在家干活,省得费脑子。”
大姐见她心不在焉,怒道:“你自言自语嘀咕什么?”
她吓得连忙回神,说:老师不让再请假!一看大姐鞭子似的眼神,知道她要发飚,立刻改口:“我就跟老师说肚子疼,不能上学。”
爹瞪一眼柠檬,也不管晚晴的话,问:“希岭,你说呢?”
大哥知道反对也没用,赶忙说:“看天气,近两天可能下雨,多两个帮手也好,不然下完雨,田里搞得稀巴烂,稻子容易烂掉!收割完紧接着又要播冬小麦、脱谷、晾晒、交公粮,时令赶着”看一眼晚晴:“容不得生闲斗气。”
爹点头,又皱眉道:“那到时别一个个拉长个脸,像人家欠你们似的!”
大哥心的话:有五娘在,爹就变成温顺的牛,干活才能用心卖力。可惜,晚晴白长一傻大个子,心眼还是欠缺。
到了明天,五个大人在抢收,柠檬背着背篓跟在后面拾稻穗,不时还要拎着茶壶送水。
水是清凉甘甜的井水。几百米外有一口野井,五六米深,它藏在一户人家的农田里,一年四季从不干涸,没人知道它的来历。方圆数里只有这一口井,下田干活的人口渴,都来此井中取水。到了旱季,如果有人用井水浇田,水会见底,想喝水,只能脱掉鞋子光着脚,踩着井壁柔软暖和的青苔,一层一层下到井底手取。柠檬和小伙伴们都干过这种无畏的事。此时,她给茶壶把子系上绳子,放到水面上,待壶稳住,顺着一个巧劲儿一甩绳子,水壶便灌满,小心提上来就可喝了。
走在田埂上,经常看到有蚂蟥拉长身子在小水坑里游动,她会用树枝或别的什么东西狠狠地把它戳进泥土里,或者用镰刀把它砍成三段。据说,说蚂蟥有两条命,分成三段,它才会彻底死去。她愤恨地信了。
到了傍晚,天空果然惊雷滚动,好在今天所有秋收都完美结束。
田边告别时,五娘站在爹身后,随意地撩起衣角擦汗,悄声说:“有时间去我家吧,给你弄点药酒补补身子……”
爹听了五娘的话,身心一阵酥麻,那个酒的威力……恨不得天天尝试。正沉浸在不可告人的幻想里上下翻腾,一转身看见不远处老实巴交的李老头展开一块大塑料布,准备盖在刚收割回来的稻垛子上,风大雨急,他一个人压住东头,西头又被风吹起。就这样在雨里顾左不顾右地来回折腾。爹蹲在临时搭建的草舍里悠然地抽着老烟,看着李老头在风雨里奔忙,想起他说希岭干活强于自己十倍的话,冲着李老头喷了口烟,哼笑。
大雨把乌云和闷热全部冲散,空气变得干净清新,眼神清亮的人能看到住在小山北边的人家。
小姑托人带话,叫大哥去她家帮忙种水小麦。大哥刚好也想学学这种新的种植方法,第二天天没亮,骑自行车上路。
晚上回来跟爹汇报:“没什么技术,只要把握好时机就行。便把种植要领和爹讲述一遍。”
爹慢悠悠地在饭桌腿上磕几下烟斗,说:“这个方法不适合所有地方。我们家是沙土地,你小姑家是黑土地,土质不同,不能通用。”
大哥吃惊地仰望着爹,不知道说什么好。以前以为爹只会吃喝嫖赌,现在看来有些误会。爹懂很多东西,也懂如何种地,只是身子骨超级懒罢了。如果爹勤快一点,日子也不会过得这么清苦,娘也不会死,这个家还是完整的,可爹不争气……
柠檬怯声问大姐:“明天种小麦,咱俩还不上学么?”
大姐正在洗菜,瞅她一眼,利索回答:“当然!明天起,我不念书了,咱家只有你一个人念书享福,你可要好好念,听到没?”
她小声说:“那我也不念了。总在家干活,缺了很多课,没法念好。”
大姐认真看了看她:“也好!你上学也没什么大用,干脆在家干活,省得我们养活你!”
爹恰好走来,听了晚晴的话心里有些不忍,又怕别人闲话说自己是个废物“连八九岁的孩子也养活不起”,忙说:“不行!你太小干不了什么活,种完小麦还是去念书。”
大姐还想说什么,爹咳嗽一声,背着手走了。
小伊吱使她向爹求情,上学不是打渔,三天去两天不去是不行的。
“我不敢和爹说。”
小伊:“就说你年纪小,没力气,干不动地里的活。”
没等柠檬开口,大姐用异样的眼光盯着她,问:“最近,你总是神经兮兮、自说自话,是不是脑子有病?还是……”她想到鬼魂附体,不由得打个激灵,如果是娘附体,那就要赶紧上坟烧纸祷告。但又不能确定,放下手中的活走过来,端着她的脸细致地看眼睛,听说,被鬼魂上身,白眼球里能看到飘动的黑影,但妹妹的眼睛黑白分明,没有一丝杂乱,看来没事。放开脸,手指戳她脑门:“再听你一个人胡言乱语说鬼话就凑你。烧火做饭去!娘怎么生你这个只会吃饭、不会干活的小东西?”
听大姐说得不实,她眼泪储在眼眶里想要分辨,又不敢出声。
小伊:“什么也别说,烧火去吧。现在大姐心情不好,你在她眼里一无是处。你要是实在难受,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会就好了,眼泪可以带走所有的悲伤;如果不能,还有时间。总之,痛苦像云,太阳一出来,它就会消散。”
她抽噎着“嗯”,又问:“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太阳?”
小伊:“别着急,耐心点,小姑娘!”
她不再说什么,小跑来到灶房。心里恨,又不知道该恨谁,恨大姐?不是,她干的活更多;恨爹?也不是,自从娘去逝,爹几乎不再动手;恨这个世界?好像也不是,这个世界不认识我;恨娘?更不是,她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好恨?……想到娘,握着护身符问小伊:死真能解脱么?
小伊:能啊!死,一了百了,像娘躺在黄土里,管他世间无情冷漠丑陋肮脏,都与她无关。但是,死是很恐怖的,听说小孩子死了不能埋葬,只能苇席裹了扔到山沟里,被狼或野狗吃掉,你不怕么?
她仿佛听到自己的骨骼被什么东西咯吱咀嚼,双手抱肩,丧气地说:“怕!”
小伊:怕就好好烧火做饭,火快灭了。
她低头一看灶堂,明火已灭,赶紧添柴草,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子对着灶口猛然一吹,满灶堂通红的胎火正憋着一股劲,突然受到“风”的助力,“嘭”地燃起。她来不及躲闪,一股奇怪的焦糊味四散,本就稀疏的刘海又被烧掉小半截,眼睛熏的半天睁不开,轻轻一揉就泪水横流。
小伊:“不用难过,火烧刘海又不是一次两次,很快就会长出来的。”
她双手掩面不吭声。
小伊:你没有刘海的样子很好看,真的很好看,一点都不丑。不信你照镜子?
终于,她指缝里露出流泪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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