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韩就是独裁，就是法西斯！ ”
2009年到2012年那三年我读高中，世界上也许没人会注意我们那所全校大约2000多个学生的偏远学校。根据自己的喜好，我选择读文科。
高一年级时，我们文科班是三个班级。一班的班主任韩老师是一个十分严厉苛责的中年男人，他们班无论是纪律还是成绩都是整的学校数一数二的。二班的温老师是一个秃顶的80后，虽然很年轻，但是很刻板和保守，显得有点无趣。我们三班的班主任是一个小黑胖子，长得像维尼熊，比较年轻态又有幽默感。三个班级里，我们班是最活跃、每天最快乐，但也是纪律和总成绩最差的班级。我们的班主任有时候也会凶狠发脾气，但是最终都没有什么太好的效果。
文科二班在温老师的带领下，是一个比较正常的状态。该玩的时候开心地玩，该学习的时候抓得很紧，一点也不松懈。温老师也是我们班的历史老师，他是一个传统老师的模样。平时比较严肃，不多跟学生开玩笑。回头看看文科一班，完全可以用“太平间”形容他们班级，无论是上课还是下课，他们班级都死一样地寂静。从来没有喧嚣的声音，但是经常会传来韩老师响彻整个学校大楼的骂声。每一个课间休息的时候，韩老师都像个门神一样坐在他们教室门口，外边的人不敢往里看，里面的人不敢出来，一片脑袋齐刷刷低下去埋在书本里。
有时候，在女生宿舍，一班的同学来我们寝室窜门，都要吐槽“生活”艰辛，经常说韩老师是大变态。言语和表情写满了不满和压力，韩老师剥夺了他们所有的高中娱乐时间，他们特别羡慕我们每天多快乐，羡慕我们的老师很人性化。但是有的时候，他们会讲韩老师的很多有意思的地方，讲的像个传奇一样。他们背地里管他叫“老韩”。老韩给我们带过几堂地理课，对我们很温柔，而且课堂特别轻松愉快，人也是很有魅力。我们跟一班的同学说了这件事情，一班的同学表示不相信，老韩这完全把外班当亲孩子，一到自己班就变后爹呀！
我们三班“作天作地作空气”的逍遥日子仅维持了一年。高二时，学校装修整改，将三个文科班教师修成两个。学校让韩老师和温老师通过抓阄的方式，来分配我们文科三班的学生，我们一个班四十个学生面临被“领养”的命运。当时我们三班知道学校这项决策，是班主任“维尼熊”告诉我们的，以我们三班那个“小暴脾气”当然不服分配，大家开始联名反对拆分三班，不安心上课，每天班长站在讲台上就像发动起义一样器宇轩昂的。后来我们都是被“维尼熊”找出去一一谈话劝导才认命的。
当时我一心祈祷，不要被分到老韩那里去。这命运呀，就是你怕什么来什么。我和其它20来个同学，被分配到了一班，从此过上了“水深火热”的生活。
老韩究竟“变态”到什么程度？
教室里必须每天保持安静，安静得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可以听得见，连课间去如厕的声音都是有声贝标准的。一旦你的头没埋在课本里学习，对上了老韩的目光，就能见识到死亡凝视的样子，老韩把除了看书学习以外的所有时间都安排得十分“急促”！比如说：学校要求用一节课的时间以班级为单位把自己班的管辖区的锄草工作做完，老韩就要求我们用10分钟解决完回教室自习，解决不完回去就是一顿雷霆震慑。老韩上课提问你过去的知识点，回答问题那是上牙打下牙得颤，因为不会或者错误答案都会被骂！一般男老师对女学生还是有一些温柔的，老韩习惯了对全班百分之九十多的女生进行不留情面的责骂，压根不懂怜香惜玉。对于班级里的男生直接用脚能踹出教室。
高中时每个班主任最在意的就是学生的成绩，老韩的在意得很干脆暴力！我们班干部组织去参加学校的辩论赛或者其它文体赛事，老韩的要求就是想参加必须拿第一名，失败了没有下次参加的机会了。老韩找我们谈话就是命令，比如说他叫你这次考试考到前五名，必须当圣旨一样努力达到，不负皇恩，因为一旦没履行责任，接下来的一个月都会受到老韩的“极度关心”，他会组织所有任课老师对你“额外照顾”，你将面临今天不能准时吃饭，被英语老师弄到办公室默写文章，或者在每个安静的课间，在众目睽睽之下，拿着作业本乖乖地去办公室里找老师辅导。
老韩就是独裁，就是法西斯！我们原来三班的同学野惯了，受不了老韩这样的打压和责骂。刚分班没多久就集体抗议，老韩特意开了一节班会，来解决我们之间的矛盾，那些原一班的老同学就像是观众一样。更搞笑的是：老韩要求他们不要看，要学习做作业，老韩说这是新老矛盾，跟您们没关系。原一班同学也挺高兴，那是他们最轻松的一堂课，好久他们都没观赏过其它的这种“娱乐节目”了。实际上那堂班会完全不是倾诉和探讨，我们甚至摆出很多证据证明老韩“独裁”、“不讲理”、给我们太多的压力，我们新入班的女同学集体内分泌失调，脸上爆豆。但老韩不管，老韩就是要向我们宣示自己的主权地位，承认他就是霸道，但你们能怎么样？你们可以不来我们班啊？！老韩说：“年轻的时候不承受压力，不吃苦头，你想以后吃么？内分泌失调就是给你们重新建立生物钟，你不失调我还怀疑我打击你的力度不够呢？！”老韩那节课没有喊骂，他就手扶着腰歪站在讲台上，“柔和”地和我们对抗，老韩说：“你们知道么？我一个大男人，在这教书比学生来上学都勤快！我天天为你们付出的比对妻女父母付出的都多，我就对你霸道独裁一点，你能怎么着？等到了你的场，你再指责我吧！自习！”然后老韩甩头晃出教室，接了一个电话：“哎！闺女呀！哦哦哦，买水彩笔是吧？爸爸今天回去给你买？肚子疼呀？肚子疼明天不上学了，爸爸晚上给你请假啊！”这俨然是另一个人嘛！
我们无法摆脱命运，只能服从老韩。我们班级在学校都出了名的优秀。学校里的老师一提到文科韩老师都佩服他的带班能力，学生一提文科韩老师，吓得鸡飞狗跳！老韩是传奇，怎么只有霸道和独裁严厉的标签？
老韩唯一的爱好是喝酒，老韩却酒量不咋地，印象中只要喝了就能醉！老韩的喝酒时间不太固定，有课也不忌口。我们一班都知道“苹果醋”的梗，老韩偶尔拿一瓶苹果醋进班级放到教室一角的桌子上，整个人直接趴下跟我们说：“这堂课自习！我喝多了！”然后全班就习惯了一样把地理书本收起来，拿出数学、英语等永远做不完的卷子来攻克，5秒钟以后，能听见纸张来回翻动的声音和老韩浅睡眠的呼吸声，窗外有人嬉戏，有工人拿着修草机作业，有威风吹到窗户上咯吱咯吱的声音，都被我们这些被老韩“训练”的“特工”们屏蔽掉了。苹果醋一出现，我们就不担心上课被罚，被老韩骂。
老韩那么“嚣张”是因为他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老韩教学从来不按套路出牌，老韩这辈子上课都不愿意拿教科书，知识点却还能条条框框地给你罗列出来。老韩的课堂表现可以用“潇洒”来形容，就好像一个武林大侠给你来上课一样，那板书被称为“全校最丑”，写得就像医生的签字一样，但却有一套自己独特的授课方式。上老韩的课，我们都要手比他的嘴快，把笔记做的周全，然后下课了去书上标记。老韩心情好的时候，我们建议老韩可以把自己的教学板书出书，发给我们，省的我们找也找不到，他又不按课本顺序来，老韩说：“拉倒吧，我自己也不记得，每次讲的都不一样！”老韩的教科书早就不知道他扔到哪里去了，有的时候老韩想起什么了管学生借用教科书，看到借来的教科书标记的知识点不全，那这个学生可就遭殃了。
老韩的打扮一向“大气”、“嚣张”。顶着自来卷的发型一直都是被狂风吹过的模样，老韩的衣服和裤子上必须占满粉笔灰，老韩调侃那是自己的图腾，做男人的怎么能没图腾？！老韩典型的动作就是整个上身整个仰在黑板上，操着一口别扭的“普通话”讲得神采飞扬，“现在我们来缩一缩介个孟加喇湾……”
每一个性格隔路的人的背后都有一段悲痛的童年往事，不然人生好像不是那么完满，老韩也不例外。我们跟老韩混熟了，开始注意到老韩有意思的地方，老韩难得跟全班分享自己的过去。老韩童年是个放牛郎，没有钱上学，借遍亲朋都无果，用他的描述来讲：“穷得人家都不敢借给你钱，怕你还不上。而且因为你穷，别人都会怀疑你的梦想能不能成真！我从那时候明白，没有人愿意为不强大的人投资，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你的任性、要求都源于你的地位、金钱和实力！”老韩在草淀子里看书，赶牛的时候都喊知识点，他给牛起了很多有意思的名字“韩流”、“暖流”、“春分”、“太阳黑子”……那年年末，老韩的父亲把“密西西比”和“北纬42度”卖掉的钱，攒起来没舍得花，老韩拿着父亲给的这笔钱去参加升学考试。老韩第一次并没有成功，他的英语成绩烂到家了。落榜以后，他回去就给牛都改了新名字。他讲到这里时，自己都忍不住笑出来：“人都没有英文名，牛都比人洋气！”老韩最后当然是成功了，但是那段寂寞坚持的往事却也改变了老韩对生活和社会的一些看法，他总是墨守陈规但有时又叛逆得出奇。
眼看着我们就到了高三下半年了，老韩却意外的不当我们的班主任了。没有任何征兆，就像高一的分班一样，学校看重老韩的管理能力，把他提拔成年级主任了。我们知道这个消息之前，老韩跟我们透漏了一点风声，却说得自己要辞职了一样。他说：“你们可能都恨我，但从此以后，你们可能就能快乐了。”我们当时一头雾水。
得知老韩不再是我们的班主任以后，我们的心里出奇地别扭。但谁也没像之前那场分班一样闹腾。我们对老韩有一种压抑的情感，却不是恨，更多的是不舍和惭愧。新带班的班主任是我们的英语老师：女性，传统妇女，像妈一样地嘴碎。但是我们的纪律和成绩都不如以前好，分分钟都能被二班赶超。那时我们才意识到，老韩走了，带走了很多很多东西。我们努力够到原来的标准，但却因为班级管理上的突然松散，怎么也够不到。老韩还是我们的地理任课老师，每次他来上课，我们都希望时间过的慢一点，以前我们人人惊悚的地理课，却变成了人人期盼的。
我们曾经的疯狂与坚持，放浪与烂漫都会在高考的时候一战定江山。我们学校很小，学生的出身都是农村。高考是学生和家里好几代人都关注的大事儿。考的好与不好，对当时我们的人生影响，自己觉察不出个一二，直到我们真正脱离学校，不再向父母要钱，自己工作供自己的吃穿用住行的时候，才会理解老韩当年的良苦用心。
大学毕业一年以后，我回去看老韩。他已经忘了好多人的名字了，我们觉得高中生活好像过去没多久，但老韩已经送走好多好多学生了。我们的人生他只送一程，他原路返回，我们都远走高飞了。我们彼此并没有感觉日子过的有多快，看到了对方才感觉时光荏苒，他没有辜负任何一个学生的光阴，可是我们年轻时对他的遗憾再也不能返回去弥补。
老韩说，他不讲理，保守又固执，但是又能怎么办？！我们在这穷乡僻壤里除了用成绩换一个好的将来，我们还能有多少捷径去改变生活？年轻的时候吃苦受罪都是好事情，到了社会，没有人给你疗伤了！老韩处处让我们得第一，因为上学时很多活动可能就举办那么一次，不得第一拿什么来回忆？
老韩带出的学生，不管生活得安逸或是苟且，都不恨他。带着老韩的期望过的好的感激老韩给自己前行的路上指了一盏明灯，过的不好的也只怪自己负了自己的光阴，枉费了恩师的一片情。
严师未必出高徒，但严师都是曾经被愤恨、被抱怨、被诅咒、被对抗的那个人，他的学生多年以后方懂当年严师情，那都是他们咽下苦水无私奉献的无数个春夏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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