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若人生可以选择，我宁愿没有踏上这趟车 ”
寒假结束前，姐又带她去看心理医生。
医生问了她一些问题后，说：经过一个月的药物调理，病情已基本稳定，可以停药。又跟姐私下里说：药物只能治到这里了，剩下的只能看她的心灵是否强大到能够独自应对生活中的一切问题；没人能帮她，因为，没人能走进她心里……
不再吃药，她很开心，终于不再和大姑一样，是个病人。
……
1995年的春天来得比较早，期间虽又下了两场雪，因气温变暖，不久便化了。
院子里除了几棵梨树、桃树和葡萄之外，墙边墙角还有很多空地，土质很好。她去买些花种子、菜种子，工具等，天天美化院子。
闲时，她抱着小花坐在二楼的窗台上看书，大姑在楼梯口仰首说：喝水！
她下楼，麻利地倒水，调好温度，杯子递到大姑手里。
大姑说：看电视！
她打开电视。遥控器放到大姑手里，让她自己调台。
大姑拿来经书，扶着手杖安静地坐在她身旁，说：念！
她就翻开经书，接着昨天往下念。
到了晚上，大姑扶着手杖，打开一楼所有灯，说：”亮了，好！“每晚如此，打开所有灯总会说一句”亮了，好！“
她突然就依赖上了大姑。大姑在，自己才有明亮的家。
……
春天的夕阳下，她坐在院子里葡萄架下给小花喵梳毛。小家伙直挺挺地横陈在她面前，舒适地享受她的抚摸。不一会，慵懒地打着呼噜，在她怀里睡着了。她像母亲一样温柔的微笑。她喜欢这样的时刻。
大姑扶着手杖走过来，给她经书，坐在身旁，说：念！
她轻声地念，她安静地听；像一幅画，安详而美好。……
姐忍不住问：每天给她念经，不烦么？
她说，刚开始，大姑折腾人时，很烦。但我发现，我一烦躁大姑就让我念经给她听，念着念着，不知不觉就会平静下来；心里就只有那些晦涩深奥的句子。时常掩书冥想，似乎明白一点点，又始终不得要领。问大姑，她又不能讲解。记得大姑生病前曾说：命由天定。想到自己十九年的人生，总有许多困苦悲凉。我想从佛经里找到答案：我的人生，是谁的恶作剧？
姐看着坐在轮椅里的母亲，叹道：谁都一样，搭上命运这趟班车，只能一路向前，直到终点。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保证上对车、坐对号。
她满目悲意：如果人生可以选择，我宁愿没有踏上这趟车。
姐说：这才是你今后研读佛经的重点，不愿意上车，为什么却上来了？上来以后应该怎样渡过这段人生旅程？找到答案告诉我。
她说：好。
……
炎夏的傍晚，她常常抱着小花猫坐在高高的院墙上看日落，或者，看那棵沐浴在夕阳里的白杨。
太阳每天这样升起降落不累么？它到底是为了升而落、还是为了落而升？问小花：“你说是为什么？”食指轻轻点着它湿呼呼的小鼻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会说‘有区别么’对不对？”
又想：这句话小花说过么？摸着它的鼻子，肯定地说：“你说过，我亲耳听你说过，我记得是在河边钓鱼时说的，别不承认！”
小花无语，冷冷的眼神看向远方。
……
每个清凉的早晨，她让大姑坐到院子里花树旁边晒太阳，自己则穿着工作服像个农妇，给满院子蓬勃葱绿的植物浇水施肥。大姑安静地坐着，看着小农妇忙碌。
一阵微风吹来，大姑说：香！
她就剪下一两枝玫瑰，除去花枝上的刺，教她放到鼻前闻。
大姑闻着花香，手舞足蹈：听歌！
她去屋里搬出录音机，问：听什么歌？
大姑拍拍手，嘴里发出“嘭嘭嘭”的节奏。她知道是《独自去偷欢》。那让人血脉升腾的快节奏，是自己以前和大姑对抗的终极武器；大姑一听就炸毛，必会气势汹汹地推门进来训斥。
现在，大姑是妥协还是讨好？以前弱小的我，此时已“强大”到让她害怕、服从了么？
又听《女人花》。不一会，大姑就被如水般懒散的轻叹抚摸着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晚饭后，她把水和药准备好，药放到大姑手心里，水刚好是温热。大姑咽下药，表情痛苦，她就剥一块糖放到大姑嘴里，问：不苦了吧？大姑说：不苦，甜！然后，母亲一样搂着希檬的肩膀摇晃：”我的，小乖，不走了！不走！“
她眼泪就掉下来。大姑现在害怕的，正是以前自己日夜担心的担心被抛弃，害怕没人管；希望有人收留并温暖对待……
大姑哄小孩子一样为她擦泪：不哭，妈妈，要你！
她扑在大姑的怀里尽情酣畅地痛哭。仿佛一场期待已久的春雨，挽救了龟裂土地上快要枯死的禾苗。
……
几场连绵阴雨过后，天气终于晴朗，屋子里霉味很浓。她把能搬得动的东西，都搬到外面晾晒，恨不能把屋顶掀开，让久违的阳光照亮每一个角落。
院子里墙角边的土豆已经熟了。她挖，大姑往筐里捡，一老一少忙得乐乎。虽然土豆个头有点小，但是个个饱满圆润，很丰收的样子。
晚饭是菠菜豆腐汤、土豆丝卷饼和土豆泥。大姑摸着希檬的肚子，说：饱了！
她假装打个饱嗝，又摸着大姑的肚子说：没饱，再吃一点！
大姑摇头，说：洗澡！
她说：刚吃饱饭，不能洗，肚子会疼。
大姑看着她。她把大姑的手放到她自己肚子上，说：这里会疼。乖，我吹笛子给你听。
刚跟未未学《似水流年》，没时间练习，有点磕巴，大姑却在断断续续的音乐中睡着了。她停下来，拿毯子给她盖上。
一会大姑突然醒来，说：看电视！
她说：现在要洗澡了，洗完澡再看，乖？
大姑说：洗澡！
她放好热水，准备好浴巾，扶她进到浴缸里。
大姑说：关门，我长大了，自己洗！
她关上门，站在卫生间门口，泪眼朦胧。这些话，都是小时候自己刚来时，对大姑说过的话。那时候，非常讨厌每天都洗澡，厌恶到极点。现在才知道，洗澡，是一天中多么舒适的事！尤其是躲进温软的睡衣那一刻，多像某个人温暖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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