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妈妈不会害怕，爸爸以后回去陪她的。” ”
春去秋来，四五个年头过去了。
赶上社会主义好政策，除了种地，闲暇时刻，林叔也做起了小生意。每天天不亮，就把竹筐上到自行车上，然后骑着自行车去一些养殖场买来鸡鸭鹅苗，再拉到集市上去卖。一般的家务，也就落到了李婶（李澜）身上。
索性，他们辛苦的付出，换来了不错的收入。先于很多同村人，他们一家盖起了小平房。三间卧室，一间堂屋，一间厨房，一间猪舍和厕所。一家人日子过得其乐融融，只是林婶的身体好像越来越差。脸色越来越苍白，一到冬天就整夜整夜的咳。老人们都说这是怀小军时落下的毛病，之前也提到过，林婶得了肺结核。
这在当时，无异于绝症。但好在年轻，加上林叔的照顾，只要不犯病，看着也跟正常人一样。那时候的农村人可没那么矫情，生病了照样，该洗洗，该涮涮，家里家外，该干的活一件也不落下。
没过多久，林叔家又传来好消息，林婶怀上二胎了。在我们同龄中，家里基本都是两个小孩。但那个时候刚好赶上计划生育，墙上标语，都是少生优生，幸福一生。政策是一家只能有一个孩子，在我印象中，当时超生抓得特别厉害。
虽然计划生育了，但是好像谁都没有放弃生二胎，甚至三胎的计划，林叔林婶也一样。听我妈说，那时候时不时都要召集全村妇女开会，实际就是检查，有没有怀上二胎或者三胎。为了躲避检查，很多妇女都会逃到远方亲戚家去。
相信看过郭达和蔡明小品的朋友，都知道当时为了躲避超生是多么艰难。刚怀上二胎不久，听说村里又要开会检查了，林婶吓得连夜讨回了娘家。之前我说到过，林叔的姑姑嫁到了离家很远的城里。所以，第二天，林叔就赶紧把林婶送到了姑姑家。
林婶走后，家里简直乱成了一片。小军已经上幼儿园了，每天要接送，没办法，只有送去爷爷奶奶家。林叔除了干山上的农活，还要饲养家里的鸡鸭鹅猪狗。每天跟陀螺似的，忙得团团转。好在林叔是当过兵的，拥有强健的身体，所以不至于累垮。
大半年后，第二个儿子出生了。那个时候，如果发现怀上了二胎，会被强制弄去打胎。像林婶这样偷偷生了的，打胎是不可能的了，但是免不了重重的罚款。像林叔林婶这样的，在我们当地非常多。记得我有些同学的名字是这样的，王千二，李六百，意思就是超生的，罚了1200和600。那个时候，1200和600可不是小数目，可能相当于一般家庭一年全部的收入了。
我印象中记得，我邻居家，超生了两个孩子，老三生下来后，实在无力给罚款了，公社人员天天来家里逼。最后，看到他们家实在拿不出钱来，把他们家的老母猪都给牵走了。虽然过了这么多年，我还隐约记得，当天下午，村子里来了五六个干部模样的人，去邻居家一阵吵闹后，就把他们家老母猪牵出来了。这猪就跟通人性似的，死活不走，几个人都拉不动。正是午休时间，村子里的人都来看热闹。虽然很困难，但是折腾了半天，猪还是被弄走了。
前面说到，林叔家把所有积蓄都拿来盖房子了，为了交罚款，把家里该卖的都卖了，包括自家养的家禽家畜。本来很轻松的家庭，一下就捉襟见肘起来。那个时候，政府又提出了新的口号，全面实现四个现代化，达到小康水平。算是一家人美好的心愿吧，他们给二儿子取名小康。
小康的到来，倒也给家里带了了一段时间的欢乐。但是家里的经济确实日渐拮据，而且两个都是儿子，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困难。经过一番商量，林叔狠心离开老婆孩子父母，开始背井离乡，南下打工。
林叔走后，林婶一个人要照顾两个孩子，还要种地，虽然有公婆的帮衬，但身体也是越来越吃不消。
记得有一年初冬，林婶早早出去砍柴了，中午小军幼儿园放学回来了，家里不像往天，已经有热气腾腾的饭菜等着，而是大门紧闭。小军哭着去了隔壁爷爷奶奶家，奶奶先照顾小军把饭吃了，爷爷出去找林婶。爷爷边走边喊，找遍了村里的山头，最后在一片芦苇地里找到了晕倒的林婶。爷爷喊来附近的几个村民，一起把林婶送到了医院。
经诊断，林婶是因为肺结核复发加上劳累，导致晕倒在地。怕林叔担心，林婶极力要求家人对他隐瞒，毕竟从深圳来回一趟开销不小。在医院输液一天，想到家里两个孩子和农活，林婶坚持要求出院了。
庄稼是不等人的，回家后，到了挖红薯的季节，每天照顾完两个孩子吃饭，又要到地里干活。我小时候，也要跟父母去地里的，因为我们两家有地挨着，时时听到林婶的咳嗽声。我妈觉得林婶一个人在家不容易，有时候忙完我们自家地里的活，也会去帮帮她。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着春节临近。林婶和两个儿子还是掐着指头算着林叔回来的日子，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样的经历，每次期盼一件事或者一个人的时候，日子过得更加的慢。直到过年的前几天，林叔终于回来了。那个时候不像现在，工资打卡里，消费可以微信支付宝。那会儿存银行，都会觉得不放心。因为要坐两三天的火车，林叔把钱一部分放袜子里，穿在脚上，一部分放裤腿里，这样即使行李被偷，钱也不离身。
回家后，先把糖果分给孩子，把给父母买的东西送给他们，一家人屋里终于有了缺席多日的欢声笑语。饭桌上，林叔给一家人说着外面生活，新鲜有趣，一点没说自己的辛苦。爸爸回来了，两个孩子自然是欢喜。儿子平安回来了，父母的心终于踏实了。吃过晚饭，爷爷奶奶知道小两口长时间不见，有许多话要说，所以带走了两个孩子。
收拾完碗筷，连鸡鸭鹅都伺候喂好歇笼了，林婶才松了一口气。来到卧室，林叔取出带着“味道”的钱，悉数交到林婶手里。林婶没有林叔想象的欢喜，而是望着那几卷钱，深深的叹了口气。为了这些，她付出了太多，这几卷纸，让人又爱又恨，充满无奈。
林叔知道林婶一个人顾家的辛苦，从贴身衣兜里，拿出了给林婶买的礼物。想象林澜年轻时候的美丽，嫁给他之后任劳任怨的为整个家庭付出，林叔在外面省吃俭用，给林婶买了外面摩登女郎都喜欢的项链。用手卷起老婆的头发，轻轻为她戴上。虽然因为常年累月的劳累，李澜已经有皱纹了，但仍然掩盖不住她的美丽。加上这么长时间没见，林叔紧紧的把她搂在了怀里。
李澜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深深的埋在自己男人的怀里哭了起来。用手轻轻为林澜抹去了眼泪，吻了吻她的额头。都说小别胜新婚，虽然已经是老夫老妻了，但是林澜的身体突然有些颤抖。反手紧紧的搂住让自己日思夜想的男人，深深的享受着他的爱抚。虽然是寒冬，他们俩就像干柴遇到烈火，一下就熊熊燃烧起来，把长久的相思融化在这浓浓爱意里。很想就这样拥有彼此，再也不分开。完事之后，两人都不愿意睡去，有太多的话需要诉说。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是一家人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为过年做着各种准备，给老人孩子添置了新衣。过年了，给孩子买鞋炮仗，一家人一起搓汤圆，准备年夜饭，其乐融融。
都说美好的日子总是短暂的，还没过完大年，为了避免返程高峰，林叔买了正月13的票。我们那儿没有火车，要先坐汽车到城里。离家的头天晚上，两个人又是整晚没睡，想着即将到来的离别，两个人都默默的悲伤着。看着等上大巴的爸爸，两个孩子哇哇大哭，老人忍不住抹眼泪。李澜这时候反而显得特别坚强，笑着祝福林叔要保重，在外面多注意身体，不要太节约。车子不等人，一下就开走了，孩子们追着汽车边跑边哭，直到汽车消失在村口。
谁也没有想到，这即是两口子的诀别。
林叔走后没多久，林婶的病又复发了。
那天林婶跟我妈一道去河里洗衣服，虽然已经是初春，但天气还是异常寒冷。刚洗了不久，林婶就开始使劲咳嗽，咳得喘不上起来。我妈赶紧扶她到河边稻草堆上坐着，轻轻的帮她拍背。谁知道，林婶咳了一会儿，捂嘴的手摊开一看，竟咳出血了。我妈吓得不行，赶紧劝她去医院，咳林婶坚持不去。她说没用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我妈叹息着说，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啊，她林叔在家的时候，就应该让他带你去大医院看看。林婶盯着河里缓缓流着的喝水，吃力的说，不想成为他的负担，自己这个病早晚是没得治了，只是时间而已。然后拉着我妈的手，让她不要告诉家里人。那天，林婶跟我妈聊了很多，说最遗憾的就是没有生一个女儿，希望我妈让我认她为干妈，还拜托我妈以后多替她看着两个儿子。我妈也是无能为力，只能陪着她流泪，让她少操劳，家里有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没过多久，林婶的精神越来越不济了，老是说自己怀孕了，而且是个女儿。一开始，我妈信以为真，毕竟林叔刚走。但是渐渐的发现越来越不对劲，她老说她已经生了一个女儿，在墙角看着她。我妈猜想是她之前打过胎，人在虚弱的时候，总会产生一些幻觉。
还没有到春耕的时候，稍微好一点，林婶又背着背篓去割蒲苇了。那天风特别大，天气阴沉沉的，黑得吓人。送完小军去幼儿园回来后，听说林婶又去割芦苇了，有了上次的教训，小军奶奶心里总是不放心，决定去山上看看她。
小军奶奶走到山上，看到芦苇已经枯萎，随着大风使劲晃荡，山上空无一人。几只乌鸦呱呱的扑腾起来，飞过她的头顶。小军奶奶不禁打了个寒颤，感到非常的害怕。李澜，李澜，小军她妈，喊了几声，没有回应，有种不祥的预感袭来。
顺着踩出的小道，小军奶奶在一片割倒的芦苇堆上发现了李澜。此时的林澜，已经倒在了地上，手里还握着几根芦苇，头发被风吹得非常凌乱，脸白得吓人。过去拍了她好几下，一点反应都没有，摸摸她的手已经冰凉。凭着老年人的经验，李澜应该是死了。
天呀，你怎么这么不公平，这么好一个媳妇，你怎么就这样收了她去。小军奶奶，绝望的对着天空嚎啕大哭起来。风呼呼的吹着，好像也是在为命运的不公而哀鸣。
找来村里人把李澜抬回家，我们当地的习俗是人死了就不能放床上了，只能放到堂屋的门板上。本怕吓着两个孩子，不打算告诉他们。但是孩子回来后，就一定要找妈妈，奶奶只能告诉他们，妈妈太累睡着了。
小军已经懂事了，知道妈妈再也不会回来啦，一直哭着要妈妈。弟弟看到哥哥哭，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也跟着哇哇哭起来。在场的人，看到这个场景，无不流泪。
林叔得知情况后，买了第二天一早的机票就赶回来了。刚到家，看到躺在门板上的林婶，他死活要把她抱到床上去，他不相信林婶就这样离开了他。家人拗不过他，也不忍他太伤心，所以让任他抱去床上。
林叔像之前在家一样，打来热水，为林婶擦干净了身子，为她整理好散乱的头发，边弄边说，你不是最爱美的吗，今天怎么头都没有梳呀，来，我给你梳好。如果你累了，不想动，以后每天都由我来给你梳吧。
给林婶换上干净的衣服之后，就这么一直握着的，吻着她，一步也不肯离去。家里人知道他伤心，但人死不能复生，总要下葬的。
没有经过他的同意，父母和兄妹找来阴阳先生，看了出殡的日子，选好了下葬的地方。大家背着林叔，找人来给林婶修好了墓地。
下葬的日子定在三天后，这几天不吃不喝陪着李澜，如果是一般人，估计早已经倒下了。虽然不敢相信老婆已经离去的事实，但是家人选好日子这些事情，林叔心里还是明白的。
下葬那天，林叔早早起来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给两个儿子也打理得干干净净的，给他们穿上白色的孝衣，带上孝帕。一字一句的告诉他们，妈妈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她会在那儿看着我们的，所以我们要坚强不能哭，否则妈妈会伤心的。两个儿子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送葬的队伍出发了，小军在堂哥的帮助下，端着妈妈的照片，走在最前面，小康由奶奶牵着走在后面。一开始小康还觉得挺好玩得，但是走着走着，看到姨妈，姑妈哭着喊着妈妈的名字，他好像也明白了什么，开始哭闹起来。
李澜的墓地，刚好是她曾经倒下的芦苇荡。道士做了简单法事之后，林澜就下葬了。
下葬之后，众人都已离去。林叔和两个孩子迟迟不肯离去，天空飘着蒙蒙细雨，林叔牵着两个孩子，守在林澜坟前。“爸爸，妈妈会冷吗？”小康问着爸爸，“妈妈不冷，爸爸给她盖了很多被子。”
“那她睡醒了，会回家吗？”
“妈妈暂时不会回家了，她太累了，需要在这里好好休息。”
“妈妈一个人在这里会害怕，我要在这里陪着她。“
“妈妈不会害怕，爸爸以后回去陪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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