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脑中嗒然轻响:我是不是要死了? ”
按照我爸发病前视死如归的说法,死于心梗仿佛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老头子才七十岁,刚刚赢得了与大多数古人的长寿比赛,觉得有了骄傲自满的资格,便时常在我们之前表演豁达:“这样过去(指死于心梗)也不错,不遭罪,也不拖累你们。”说着用手凭空划拉一圈,将我妈、我和我老婆、我弟和弟妹一干“无情无义”之人都圈在内。
我和弟弟交流一个“又来了”的眼神,继续该干嘛干嘛,懒得反驳。我爷活到83岁,我奶活到89岁,真不知道我爸这种“轻死重义”的自信从何而来。
况且,心梗而死并非像传说中的那样毫无痛苦,无论你之前做了多少准备,濒死的恐惧都会压垮你,那与肉体的疼痛是不可比的。我就犯过一次心梗,还好没死,让我有机会能在这里口气轻松谈论与死神的近距离接触。
感觉中,那个哥特式装扮的死神在黑色兜帽的遮掩下,轻轻丢过来一道冰冷的目光,然后飘然远去。留下我这个被打上印记的家伙,等待它的再次光临。
冠心病有点像我家的家族病。奶奶死于心梗,二叔死于心梗,父亲和我都有心梗。这或许和我们的饮食习惯有关,这些打苦日子过来的人,饮食都重盐重油,把肥甘厚味当成不可或缺的营养。久而久之,血脂增高,血液粘稠,血栓形成,心梗也就随之而来了。
我遗传了父亲了诸多优点,比如嗜烟好酒脾气暴躁,又在此基础上发展出自己的特色,比如肥胖熬夜拒绝运动。
那天我打麻将至深夜,接着钻进书房在电脑上看电影,一直看到凌晨2点,才算把脑子里的“幺鸡、六饼”之类清洗干净。我去卫生间做了睡前清理,突然,我感觉到不适。
我至今也无法清晰描述那种不适感,也不疼也不痒,似乎有一点麻,却又说不清是哪里麻,就好像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被麻椒腌制了一下。随后,我觉得血液涌向头部,整个头部都微微发胀,我心里滑过一个念头: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高血压?
我在书房的床上躺下来,打算用睡眠将身体重启。然而不行。我一躺下,浑身胀麻的感觉就骤然加重,并且胸口发闷,呼吸也不顺畅。我翻来覆去换了几个睡姿,统统无效,只好翻身坐起。
其时正是夏季。我打开纱窗,趴在窗台上做深呼吸。直到这时,我还没有恐慌,我以为自己犯了高血压之类的小毛病。窗外一片寂静,一栋栋居民楼隐藏在黑影之中,微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丁香花味道。
时间在缓慢地流逝,我很快就没心情欣赏夜色了。胸部的憋闷已经打穿了后背,并沿着背部向上蔓延到双肩,双臂,渐渐转变成了一种放射状的钝痛。接着我口腔两侧的牙根都酸疼起来。
这是非常典型的心绞痛发病症状。可那时我怎会想到自己青春妙龄就能有此艳遇。我仍在胡思乱想地为自己找辙,午饭时我吃了茧蛹,莫非食物中毒了?我慢慢地踅到厨房给自己灌了一杯凉白开,慢慢地挪到卫生间,慢慢地在马桶上坐下,幻想凉白开能将我体内的毒素及时冲掉。
我的额头开始沁出冷汗,意识也渐渐混沌。脑中嗒然轻响:我是不是要死了?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便像最凶悍的病毒一般,瞬间占据整个身心。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宠辱得失,那些作为一个男人曾经孜孜以求的东西,都被死亡的恐惧碾压成粉末。
美剧《广告狂人》里有过这么一个情节,广告公司的老板找了一个美女到公司饮酒作乐,结果心梗突发,被救护人员用担架抬出了公司,恰好碰到闻讯赶来的老婆。他躺在担架上,拉着老婆的手,哭着说“我爱你”,老婆也哭,好像生死离别。出院不到一个月,他就和老婆离婚了,娶了当初那个饮酒作乐的女子。
生死关头还得是亲老婆啊。我到卧室将熟睡中的老婆拍醒。虽然老婆一向对我很暴力,但这要命的当口,也顾不得许多了,她朦胧着睡眼一看我东施效颦的造型,厉声喝问,咋的啦!
我继续捂着胸口或胃部,泪眼婆娑。我有老胃病,胃疼发作时也会蔓延到背部。这就是心梗的讨厌之处,你真说不清是哪疼。
老婆对我的食物中毒说表示认同,并说,你不知道你吃茧蛹过敏吗?嘴馋不要命啊。接着历数我抽烟喝酒熬夜打麻将等种种恶习,看来要趁我无反抗之力对我展开大批判。我皱眉摆手,实在没力气和她辩论。那一刻我看到了我未来的两种最有可能的死法:一是死于心梗,二是死于唠叨。两权相害,我觉得还是死于后者似乎好一点。
我三姨就唠叨,三姨夫于是与她分睡东西屋。一天早上,三姨按惯例去那屋叫三姨夫起床,打开卧房门一看,三姨夫已经死去多时了。
天亮前,老婆一边唠叨,一边陪我坐在床上,为我揉后背缓解症状。其间我两次试图躺下,都没坚持到一分钟。这也是心梗病人的典型症状,不能平躺。
我之所以没叫“120”,是我接受不了自己已危在旦夕的感觉。我还不到40岁,就把身体交付给陌生人处置,想想都不寒而栗。
早上六点,老婆陪我来到中心医院的急诊室。值班医生正打着哈欠整理床铺。我背痛已经减轻了许多,只剩两侧牙根酸痛。我说我牙痛。医生说,等八点牙科上班的。我说不是那个牙痛,是酸痛。医生说,等八点牙科上班的。我说,会不会是心脏病带的牙痛?医生说,不可能,等八点门诊上班的。我说,去尼玛。
当然,这句我是在心里说的。
我没有等门诊开门。熬了一夜,感觉有些困倦,就回家睡觉了。心梗往往如此,扛过去就跟好人一样。本以为我的这次犯病会成为健康之谜,但答案三个月之后就揭晓了。
单位例行体检。心电图。两个年轻女医生拿着我的心电图看了又看,又扭头看看躺在床上袒胸露乳的我,然后再次把心电图看了又看。一个说,给他写上啊?另一个说,写上。
我从床上爬起来,拿过自己的心电图,看到那乱七八糟的线条下,有四个小字:心肌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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