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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不知道,竟然还有个六爷爷!

“ 人是为嘴而活,还是活在嘴中? ”

1

村委会的刘老头领着两位干部模样的中年人又来找我爹。

这刘老头干了一辈子村主任,前些年退下来了,可村里人杂事多,新主任几顶高帽又把他拉回了办公室,反正他也闲不着,倒不如找点事儿更有意思。

“大叔,这是咱们县民政局的李科长。”

刘老头指着那位很斯文的瘦高个对我爹介绍。

刘老头年龄和我爹相仿,他们差不多算光屁股长大的老伙计,经常找我爹喝酒吹牛。

都说山东人讲“礼”,我们北苑村更是。不论官大小,不论年龄高低,也不论是本家还是庄乡邻居,辈分小的见了长辈,点头哈腰带笑脸,叫爷就是。

爹起身,与来人握手,寒暄,各自落座。

他们是来打听一个人。

“是个货郎,七十年,嗯,七十多年前,走街串村的卖货郎。”

七十年前,我爹和刘老头都还光着屁股在大街上尿尿捏泥巴的野小子呢。

那瘦高个戴着细丝金边眼镜,说话慢条斯理,连微笑都很深沉。

再问。却摇头。

来人也不知道更多情况,只知道北苑村,走街串村的货郎棒槌。

“找他做甚?”

“英雄,也是恩人……”

“七十年了,早干么去了,那辈的老人早死光了……”

爹小声嘟囔。

刘老头便在一边打哈哈圆场。

“其实,你不该忘了吧,大叔,再早,好像就有人来打听过这个人……”

爹敲了敲烟袋锅子,在鞋底子上狠劲地磕了磕,又摁上满满一锅子烟丝。

“那天,我正好在你家喝酒……我们还年轻……”

“唔?……是有这回事儿……”

爹想起来了,大概三十多年前吧,爹和刘老头都还正当年的铁打汉子,风里雨里挣命过日子。

“一直没忘……一直在找……”

眼镜似乎有些尴尬,吞吞吐吐又补一句:“人一天比一天老,眼看撑不几天了,这事却念叨叨得越来越紧,心病哩……”

几天后,眼镜又来了,他一个人,外加刘老头。

“那个货郎腿有点瘸……老人给我补充,又撵我来了。”

爹望了望眼镜,又和刘老头对望一眼,似乎要决定什么。

爹磕尽了锅子里明灭的烟火,把烟袋放桌上,挺了挺身子,双手对搓了几下,嘴里吐出一句。

“不用找了,那是我六爷。你说的那货郎棒槌,就是我亲六爷……”

眼镜里闪过一道亮光,眼镜不由往前探了探身子。

“真的?这事可真?”

眼镜习惯性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不放心地加一句:“这可不是小事!”

爹瞪了他一眼,语气里有些愠怒:“当然真。谁有闲心日弄闲片子?”

眼镜拉着刘老头出门,两个人嘀咕了好一阵。

“这样吧,我赶紧回去给老人汇报,你们这几天去找一座坟,听老人讲那坟应该在哪个山脚下,坟前有一块无字的石碑……”

2

我竟不知道还有个六爷爷。

爷爷在的时候好像没提起过,爹平时扯闲的时候也没提起过,我一直就以为我的爷爷就是兄弟五个呢。他们老兄弟五个,我只见过四个,五爷爷在东北没回来,死了葬在东北没再归祖坟,怎么又突然冒出来一个六爷爷呢。

晚上没事儿,我和爹烫一壶酒,烟里笼着一老一少两代人,爹拉开了话匣子。

太爷爷一共生了八个儿女,六男二女,六爷是老小,太爷称他“小玩意儿”,极宠溺,玩意儿似的养着,心尖尖。

可这六爷大了不争气,伤了太爷爷的心,也给我们王家门抹了黑,以致老太爷发了狠王家再没这号人。

怎么了?

爹摇头:“我听你爷爷说,你六爷不正干,净干些丢人现眼事儿……”

太爷爷那辈,王家在村里日子很红火,可没出过一个识文解字人,太爷爷把心气都寄在小玩意儿身上,谁知该入学的那一天,小玩意儿哭得刘备一样死活不上学。鞋底子撵着进了私塾拜了师,读了几年书,小玩意儿认的字竟然还不如败坏的墨水多。

然后有一天,小玩意儿坚决不上学,任凭打骂吓唬,他就一脸无赖呆在那里。

太爷爷灰了心,问了句:“放着书不读,你想干什么?跟你大哥学手艺?”

六爷摇头如货郎鼓:“不学。”

“跟你二哥商铺去学徒?”

“不学。”

“跟你三哥学种瓜,跟你四哥学杀猪?”

“不学不学。”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头摇得货郎棒槌似的!”

小玩意儿高兴了:“对,我就是想当货郎棒槌。走街串村挑着个货担子……”

“你……哼……”

太爷爷气得一口气几乎噎了回去,红木椅里的身子哆嗦成树叶子。

六爷很得意,一想到自己挑着货郎担子,针头线脑、玻璃球糖蛋子花花绿绿成天和大姑娘小媳妇们打交道,心甜如喝蜜。

“学手艺、学徒和六爷爷货郎鼓不都一样么,犯得着生这大气?”

爹喝一口酒,叹一口气。

“那是正经手艺。挑着货郎担子走街串村像什么?二流子才干那事,天天钻女人堆里,能有什么好事儿?”

爹看我一眼,接着说了下去。

“你六爷爷货郎鼓敲了不几天,就惹了大乱子。你爷爷活着的时候说,那简直王家大门上糊了臭狗屎,脸上刺了金印子。”

我迟疑地望着爹。

“他天天和大姑娘小媳妇腆脸说贱话儿,针头线脑地撺掇姑娘媳妇胡闹,闲话飞了满耳朵,你太爷爷那么要脸面的人,能不气?”

“这还不算啥,可有一天,你六爷爷昏了头,竟然钻了人家大姑娘绣房里,胡闹时被人逮个正着,姑娘兄弟几个一声喊,把你六爷打断了一条腿……可人家还是不依,骂着吼着堵了你太爷爷大门……”

哦,难怪。这臭大街的烂事儿。我摇头。

“后来呢?”

“后来?唉,后来好像安稳了许多,可还是三天两头不着家,一个铜子儿没往家交不说,倒没少往外鼓捣钱……听家里人讲,他成天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时时往家藏一些奇奇怪怪的人……男男女女,全家人跟着揪心哩……”

爹长叹一声,把烟袋锅子抽得明明灭灭,红红的火头子在昏黄的电灯泡下一闪一闪,晃着爹笼着烟雾的脸。

“你见过我六爷爷么?他长什么样子?”

爹摇头。

“应该得见过吧,可那时还太小,没记得一点影儿。听说,除了一张嘴,浑身上下没点值钱东西。矮像树墩子,细草迎风倒,瞎话流言顺河淌……”

那还能惹姑娘媳妇胡闹,针头线脑就能乱女人们性子?

我怀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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