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生被属下卫虎请着去万芳楼饮酒的时候,东山上的月亮刚刚伸起来,是暮春,万芳楼前的花圃里,花儿却还开得正好,幽香四溢,宣生靠在窗前,看暖暖春风吹得明月下的花枝摇曳,心竟有些柔软虚弱起来。
卫虎知他是冷酷薄情惯了的人,不喜欢芳丛中的莺莺燕燕,遂只叫了几个出众的乐妓,坐的远远的,唱曲佐酒。
正叙说些闲事,帘子后却似乎有隐隐哭声,顺着那风,聒噪地传入了宣生的耳朵里。
宣生皱起眉头喝着酒,那哭声却幽幽不绝,低声压抑地啜泣直教人心烦意乱。宣生冷冽着眉眼看了卫虎一眼,卫虎小跑着去叫了管事的妈妈来。
那老鸨是逢迎惯了达官显贵的人,慌得在阶下磕头如捣蒜:“老婆子调教前日才到的一个姑娘,扰了官爷的雅兴,就请不要与老婆子计较。”
宣生端了酒杯若无其事地饮一口,只低着眉头说:“调教姑娘,原是怪不得妈妈,妈妈每日都是这般在这个时候喊打喊杀调教的么。”宣生淡淡地说着这一句话,又转了头看向卫虎:“劳烦请妈妈带了人出来看看,是怎生个调教法。“
秦紫烟被带到宣生面前时,蓬发烂衫,面上粘着肮脏尘土,身上有醒目的青紫鞭痕。
老鸨斥道:“还不快拜见大人。”
秦紫烟瑟缩地跪下,在墙角,宣生的面前,颤抖得如窗外随风飘起的一片柳叶。
“抬起头来。”宣生把玩着手中的酒盏,明月的柔光和火红的灯影里,冷冽的五官似乎带着一点模糊悲悯。
秦紫烟木然地抬起头,只是尽力睁大了眼睛,在幽幽烛火里,好让人看不见那反复涌动挣扎的泪水。
乐女的琵琶叮咚着春夜的柔软,宣生抬了眼过去,扫过面前跪着的女子,触到那双竭力忍住悲伤的眼睛,蜡烛爆着灯花,火光明亮,却看不清楚眼前人清晰的样子,只有那双眼睛,春天的泉眼里映着冰冷秋水的眼睛,凉凉地照进他的心里去
宣生手一抖,酒杯都几乎要拿不稳。十五年。十五年如此遥远,十五年却又恍若昨日般如此真切。
是酒喝得太多了,还是这样的夜晚,每一年的这一天,他不能抵挡寂寞与孤单地要疯狂想起她,这样地软弱,会生出他不应该有的同情心和人性。
总之,他意外地带回来了她,秦紫烟,不过区区一顿花天酒地时候的饭钱。
卫虎诧异地看着冷若冰山的宣生买下了万芳楼的小丫头,犯不着向他解释的人冷冷地笑着:“就当我积一点阴德,做生平这第一件好事。”
宣生住的地方空空荡荡的,精美而且奢华。宣生开了一间朝南的房间,里面桌椅床铺一应俱全。宣生扔进来一个很大的蓝布包袱,说:“隔壁有温泉水池,洗干净,全身上下所有东西统统扔出去。”宣生说完并不看呆站着的秦紫烟一眼,径直转过花篱往前院去。
秦紫烟打开那个蓝布包袱时,属于久远岁月尘封的味道弥漫在了这间华美的屋子里。包袱里放着的是女子的衣衫,都是素淡雅致的颜色。
秦紫烟换了紫色的长裙,这衣服显然不是新的,拥有着前任主人熏过的芬芳香气,秦紫烟看着贴合在她肌肤上的每一缕轻纱,就无限感怀地想,它的主人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
伺候一个,乱世里能够庇护自己的人,总是要好过在那个肮脏的地方不知多少倍。秦紫烟苦涩地笑笑。
当秦紫烟一袭紫衣出现在宣生面前时,宣生正坐在书房对着一纸密令细看,春夜的月光妩媚而又多情,映着秦紫烟标致而又温婉的脸。
秦紫烟说:“大人。”
宣生抬起头,就看见娉婷而来从月光中走来的秦紫烟,宣生低低地唤了一声:“倩儿。”
秦紫烟俯身下去说:“谢大人的大恩大德。”
夜好像忽然就沉默了,宣生听见心底处的叹息,宣生伸了手抚上心口,那里十五年没有再如当初一般痛过,此刻却又隐隐发作一般地痛着。
“大人的救命之恩,紫烟无以为报,紫烟愿做牛做马,报答大人。”
“做牛做马”,宣生嘴边倏地浮起一丝冷笑,命运这是怎么了,连这面前女子的说词,都与梦中的那个影子如此相似。宣生站起身拉过面前人的手,“做牛做马,真要做牛做马?”他的另一只手,却轻佻之极地捏了面前女子的下颌,“我是真捡到宝了,卫虎怕也想不到,五十两银子买回来的妓女,竟是生得这样花容月貌。”
秦紫烟的脸被捏得生疼,她凝目看着这个如此失态如此张狂的男人,那样刻意恶毒地说着这些羞辱她的话。秦紫烟的背挺得笔直,眼里的凉凉秋水却照见那个人歇斯底里的背后,那一声她恍惚听见的“倩儿”背后,关于这个男人的隐秘故事。
“大人”。秦紫烟不闪不避地对着那两道灼人目光,说道:“大人,做牛做马,紫烟万死不辞。”
靠得那么近,两人的身体挨得那么近,宣生的一只手扭着秦紫烟的手反顶在她背后,另一只手捏了那吹弹可破的肌肤,面前人不惧,不怒,也没有一点点退缩,只是扭得狠了,捏得狠了,嘴里呼吸时会听见“嘶嘶”的吸气声,宣生松了手,宣生看见她的臂膀上,鞭打过的痕迹。
宣生转了头再不在看她,只是面无表情冷冷地说,“出去”。
宣生的府院里只有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人打理起居,老人每天买了菜蔬果品,一应生活所需,多半只是自己所食,就是说,宣生有十日就会有九日不在府中吃饭。
这偌大的庭院,假山水榭,花鸟虫鱼,只是这样白白的寂寞着,等候着,忽然会有一天,真正的主人回来一次。
秦紫烟第二日便没有看见宣生,府院里空空荡荡的,只有哑仆清扫完了落叶又忙着淘米煮饭,一切妥当,只是“依依哦哦”地端过来放在几上,然后消失不见。
一天,又一天,秦紫烟似乎习惯了这样隐在这扇高大门楣后的世外生活,有时也会想,那个穿着桀骜黑袍冰山般冷冽的男人,他会在门外的喧嚣红尘里,做着什么。
这一夜雨下得肆虐而狰狞,一天一地,闪电夹着奔腾的急雨,窗棂上不时有恐怖的雷声怒吼出来的巨大震动,扰得人心神不宁。
秦紫烟就着烛火看一卷佛经,明知面对天灾人祸,念几声阿弥陀佛没有任何作用,还是会在心里祈祷,为某些隐隐的担忧。
一道金色的闪电撕裂黑沉沉雨夜的时候,秦紫烟蓦地醒过来,惊得坐了起来,秦紫烟披了衣裳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跑进宣生的卧房。
血一道一道地从宣生的胸前冒出来,他拿着绷带,桌上凌乱放着止血的药。
宣生咬着毛巾,那一声惊醒秦紫烟的痛喊,肯定就是在毛巾还没有咬在嘴里的时候。
是雨水,是汗水,还是承受不住那剥皮剜肉疼痛流下的泪水,混合着血水淋漓而下。那冷冽的脸,平素英挺着的眉,扭曲成皱皱的一团,毛巾已咬得烙在牙上“咯吱”做响。
秦紫烟跌跌撞撞,“我去找大夫……我去找大夫……”
“回来,不准去。”连这一声断喝,也是这样虚弱无力。
秦紫烟手抖抖地往伤口上抹着药粉,是不是经年累月会这般生生死死的千疮百孔,会这般牵筋动骨的血肉模糊,所以,卧房里会备了这样齐整的药。只是那伤口过大,又太深,才一敷上的药粉瞬间便又被鲜血冲走。秦紫烟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又看着血流不止的宣生的伤处,眼泪突然就涌出来,糊了满眼,眼睛迷住更是看不清绑扎绷带,她伸了手抹上脸去,一时间也分不清是她的眼泪滴在宣生的伤处,还是宣生的鲜血流进了她的眼里。
血渗透雪白的绷带,湮染出雷雨夜里残忍冷酷的美,秦紫烟突然就大力抱住了宣生,那么用力:“不会再流了。我堵住它,我堵住它就不会再流了。”那合着鲜血的眼泪,就那样温暖地烫在宣生的胸膛上。
宣生无力地笑着,一时间恍若生死伤痛都不在身边。什么时候,会有人这样地在乎了自己,会这样地搂抱住自己,说不让他鲜血流尽的死去。
十五年。十五年恍如隔世。
十八岁的宣生已经是高公公手下的得力干将,高公公的手指向哪里,他就会打向哪里杀向哪里。他本就是孤儿,没有高公公的收养和抚育,没有高公公延请名师教他识字教他习武,他宣生会是一个什么呢?路边街上流浪的一条野狗都不如,遑论成为阉人的鹰犬,鹰犬就鹰犬吧,他这样的人,能够有什么资格有什么权利去向老天爷要求一个远大的理想美好的前程。既然生命都是人家给的,那就用这条命报恩好了。
只是,为什么会遇见她呢。
叶倩儿。
他已经杀人杀得麻木了,抄家或者株连,一夜间赶尽杀绝,他从来不必去管他们是忠良还是祸害,这些交给高公公就好了,他只是一把刀,一柄剑,一把时时刻刻等候着高公公旨意的泛着血腥气的刀,一柄从来无需去打磨就可以挥出去的断肠的剑。
宣生想,人都是有劫难的,这是命里的定数,他的劫难便是她。
当他对着叶府硝烟弥漫中的众人痛下杀手时,他的剑轻快一如暮春时节自在飘散的飞花。他冷血吗?不。他不是冷血,他只是已经从内心里冰冻。当他惯见那些官场中的尔虞我诈,当他看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些颠扑不破的真理,先前那些或许还沸腾过的,有过恻隐之心的,想要徒劳挣扎一番的热着的鲜血就这样渐渐冷下去。乱世里唯有自保才是大真的理,自己都不能够保全,谈何忠君爱民的狗屁,他呲之以鼻。
高公公说斩草要除根。他的剑轻灵无声地挥向那个襁褓时,那小娃娃睡得正香,宣生突然就停住了手。宣生仍然记得那个火声喊声哭声厮杀声重重叠叠的暮春的夜晚,他心里无端就奔涌上来的厌倦与悲凉。
这里的大人,男男女女尊尊卑卑或许都有罪,都该死,可这个孩子呢,何罪之有。宣生想到自己的不能得知的前生,会否就是这样安安静静地恬睡在襁褓里,父母皆不知所终。宣生第一次动了想要背叛高公公的念头,不是为着政敌的收买和威逼,这什么都不关联,仅仅只是因为他是个孩子。他的剑迟疑了一下,她却奔过来挡在他面前,眼里满满的悲哀和绝望。那片片波光,那明月和大火映出的片片泪光,就那样迎着他的剑。她说:“求求大人放了他。求求大人。”
弱小妇人的哀求他不是没有遇到过,只是,她实在是美,她实在是勇敢,她也实在是把握了一个那么好的时机,在他动心的时刻,不早不晚地跑出来
宣生是什么人,宣生是高公公的义子,高公公是皇上身边炙手可热的大红人,宣生想要放过一个人,宣生想要保护一个人,原来是那么简单的事。
她带着那个小孩子住进了他的府院,没有任何人可以轻易进入的属于他的私有领地。
她叫叶倩儿,襁褓中的小孩是她的弟弟小毛。她笑起来真美。她穿着碧绿的薄纱奔跑在他府院的长廊里时犹如一只追逐花朵的绿色蝴蝶。她有银铃般甜美的笑声。
宣生寂寞了十八年,什么物质都不缺的贫乏了十八年,高公公满足了他生活的全部,衣食住行他宣生哪一样不是最好的,只是,每天对着府里那个勤勤恳恳的哑巴大伯,他从来就不认为他奢华的大宅是家,家,一个多么陌生又遥远的字。
宣生立在廊下看倩儿逗她的小弟弟玩,看她给他喂水,喂饭,弄脏得满身满身,他在暖阳里看着他们欢笑,心就被填得特别满特别满。
宣生有时候会想着要向她道歉,尽管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始终是那个实际毁灭了她家的人,她说食君之禄忠君之忧,你也身不由己,她说得云淡风轻,似乎过往已成云烟,要紧的是身后的幸福。
宣生会憧憬地想要带了他们姐弟远走高飞,过世外神仙的生活,再不去做打打杀杀的事。
宣生是个细心的人,他买了许多的衣服给不能出去的倩儿换,倩儿喜欢兰花的香,每到她换了新衣,抱着咿呀学语的小毛和宣生并肩立着看荷花池中的游鱼时,宣生就想,家和幸福就在身边了。
那年的夏天经久不至,春季特别的长,让人以为生活就是这样的溢满花香甜美芬芳。那日他交了高公公的差事早早回去,她紫衣翩翩地站在新开的紫薇旁,远远望去,人美花艳,像是一片包裹着幸福的紫色云烟。
她说宣生你回来了,伸了手去攀他的颈子,府院中不会再有别人,宣生还是红了脸,宣生待她尊重,从来不会有逾越了规矩的亲昵举动。
倩儿说宣生你喜欢我吗?你要我吗?眉目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柔情与蜜意。宣生有些不知所措。宣生说喜欢。
树上的蜂蝶嘤嘤嗡嗡,正是春情无限,倩儿拉了宣生的手回房,宣生正说怎么没看见小毛呢,解着衣衫的倩儿抱住宣生,眼里甜甜笑着,冷冷笑着,将宣生抱得紧紧地她挥手一刀刺了进去。
说宣生的武艺高强那是亲得高公公的栽培,只是这怀中人温柔绮丽里狠绝拼命的一刀,就那样扎在他的心口上,宣生犹自不信,宣生望着她的眼睛,宣生望着,千言万语在那片温柔波光里渐渐寂灭。
“小毛?高宣生,你还有脸来问我小毛?我早就应该不相信你,你这样丧尽天良的鹰犬败类。你以为我会喜欢你吗?哈。哈哈。我不过就牺牲一点色相,你就如此急不可耐?”
宣生终此一生也不会忘了叶倩儿那样疯狂嘲弄的笑声,那样居高临下视他如草芥蝼蚁人渣的笑声。“做牛做马地来报答你,这样报答你,你满意吗?”
高公公神色阴森地一掌拍碎了叶倩儿的头颅,血肉横飞,就那样在他的怀里,他看着那血淋淋的一片,不知是自己心口流出的血,还是胸口这抱着自己死都保持这种嘲弄姿势的女子的血。
他昏昏沉沉地倒下去,他看见眼前整片整片的黑,整片整片,漫无边际,他沉沦在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里,宣生想,生命,是就此到头了吧。
只是,他又活了过来,叶倩儿刺出的那一刀偏离了心脏半寸,靠着高公公从皇宫得来的千年老参续命,他活了过来。
原来他放不过任何一个人,也保护不了任何一个人,原来他的所作所为,在高公公看来,玩笑一般易如反掌。
高公公在床头叹息,摩挲着他的头:“宣生,你是我的义子,我怎么会舍得让你死。叶家那个贱人,真是死不足惜。”小毛,那个襁褓中的孩子,高公公命人抱至宣生面前,只是,恬睡着的小孩子已经永远不会再醒过来。高公公笑着出了房间,远远传来那尖细的直直穿透进宣生心里去的笑声。“宣生,你何时这般不听义父的话了,一个女子就让你背叛了义父,看看,她又怎样待你,她可信得过你。”
那是夏季了吧,天气开始变得炎热,空气里都好像燃了一把火,捂在被子里的宣生,哆嗦得遍体生寒,心整个地冷下去。
宣生越来越冷酷,常常接了命令,在最短的时间最出色的完成任务。他成了高公公的左膀右臂,他得罪了京城几乎所有的忠义贤良之士。他们斥他为走狗,高阉人养的一条狗。宣生站在城楼高处看那一帮正义之士对他切齿地不耻,宣生冷漠地笑着,只是按着佩剑的手冰冷地泛白,用力按着那坚冰般的铁器,似乎只有这随时出鞘的宝剑才体贴知晓他的心。
浑浑噩噩,竟然一过,就是岁月无声的十五年。
秦紫烟只是意气用事之下感叹当年情分时候随意买回来的一个女人,宣生的这一生里再没有爱过哪个女人,对最纯洁真挚的心的无情嘲笑与伤害只有一次,那样一颗心也只能承受一次,宣生已经没有心了,所以宣生爱不了任何一个人。
高公公褒奖他时常常弄了后宫中待选的佳丽来伺候他,他胡乱在哪个酒楼和馆邑里成全高公公的美意,他青春年少,人也英俊,他还给了大把闲散的银子让人直接走掉,他的府院,没有再住进任何一个女人。
宣生无力地笑着,笑看着此时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自己,被一个都不知道名字的女子这样抱着,她面上淋漓的泪水,那么烫,她被泪水浸湿的面颊贴在他的胸膛上,那么温暖又那么冰凉。
宣生伸了手出去拨开那一片泪水沾湿的长发,他自嘲地笑笑,看着眼前惊慌哭泣着的女子,面上混合着鲜血的泪痕,有些好笑地说:“我哪里这么容易就死了。”
意识终于涣散,夏夜里炙热中的凉,就那样恐怖地又袭上来,攥住他的咽喉,让他想寻求一点温暖,却无论如何都喊不出口去。
秦紫烟抱着那个不断颤抖的人,在黑暗的夜里反反复复挣扎不断哆嗦着的人,那么冷的一个人,那么生硬和冷,不近人情,夏夜闷热的空气里却蜷缩着软弱得像一个孩子。秦紫烟一遍又一遍地用力抱紧他,仿佛她在,他感觉自己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挣扎就会轻些,折磨着的噩梦就会少些。
秦紫烟听到沉睡过去的人轻声呢喃着一个名字,她覆了耳朵在那唏阖着的唇上,只听到那反复的两个字:“倩儿”。
一夜的雨催生出了枝头繁茂的紫薇,淡淡的紫,云烟般地开在枝头,像一个美丽的梦。
秦紫烟熬了姜汤,秦紫烟经过紫薇树下,一朵蹁跹的花瓣粘在她的发上,带着雨露的滋润。
宣生竟然好了,只是血气尽失的白,正倚靠在枕上胡乱地翻书。
秦紫烟带着一身紫薇的香,俯身搁了姜汤在床前几上,轻声说:“大人畏寒,昨夜又淋了雨,喝些姜汤去去寒气吧。”
她一低头,发上粘着的紫薇就顺势落下,落在宣生展开着的书上,那样一朵淡淡的颜色,美丽颜色。
宣生喝那一碗泛着辣腥气的姜汤,粥了眉头,待到抿进唇齿间,才察觉到加了蜂蜜的甜,压着那股子辣,软软糯糯的在他舌间缠绵。宣生拾起书页上那朵紫烟般的花,看那模糊颜色,想着那个从月光中娉婷走来的女子。
如果不是因为她和倩儿长得相像,他也不是这般轻易就起了意气用事之心的吧。十五年,原来时光分毫没有减弱那个人用死亡留在他心里的美丽。似是故人,俨然已忘忧的情怀,还是在告诉自己想念。
宣生在榻上歪着,哑仆却端来了鸡汤,小火慢慢细熬出来的鲜香,加了补血的人参和红枣,哑仆的手艺几时这么好了他都不知道,喝完了哑仆收拾了碗碟出去,开着的窗户里,他只略略瞟了一眼,就看见鬓发散乱的秦紫烟从厨房出来,一夜不曾好睡又劳碌大半天的人,苍白脸上浮起细汗。她长得真像倩儿啊。宣生摸着书页间夹着的那朵紫薇花。仿若无声地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每天总有不同的菜蔬变换着花样端上来,哑仆只“依依哦哦”地比划,大意是说那个姑娘不让他在厨房忙碌,辛苦比划半天之后,哑仆又激动地更大声地“依依哦哦”,宣生总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说,那位姑娘说他年迈了,伺候大人这么多年,也该歇歇享享清福,以后这些闲杂事就由她来做。
宣生合上了书,看哑仆颤巍巍地踱出去,好像多年不曾有人这样看重了自己一般,哑仆的眼里都有隐隐泪光闪烁。
傍晚的时候,宣生看见院中闲置多年的一片荒地,秦紫烟竟然挽了袖子在平整土地,锄草松土后哑仆又拿了什么东西兴冲冲跑过来,一老一少,就在地上用心种着什么。
可笑。他宣生要多少银子没有,几时沦落到要靠种菜来养活自己了。宣生在心里笑着,踱到小窗前站定,看金色夕阳里两个忙碌的影子,那些金色的夕阳也打到他的身上,照见他脸上自己都不知道的欣喜欢慰笑容。
晚上秦紫烟沏了茶送了点心过来,正要退出去,宣生背着头说:“敢情你是以为我穷到养不起哑伯,要种菜来卖?”他终于说不出口是养不起你。
“大人的府院太空阔,种些菜呀花呀什么的才像一个家。”秦紫烟低垂着头。
“家?”
“你是说家?”宣生惊讶自己怎么连问了两遍。
夜风正凉,风声簌簌穿过屋旁的竹林,秦紫烟低声说到:“是。”
秦紫烟退出去的时候,烛火摇曳着爬上宣生阴晴不定的脸,秦紫烟听到身后那清冷凉薄的声音说:“姑娘留步,姑娘可否告知高某名字。”秦紫烟止住步子,但是并没有回头,低低的声音顺着晚风飘过来,暮霭里紫色烟雾般的旋即又散了。“我早就告知过大人,大人不曾记在心上而已,一介卑贱女子,卑贱的名字,不敢劳动大人记挂。秦紫烟。”
宣生出去了一天,一整天都没有回来,夜晚他推门的时候,秦紫烟候着奉上了热茶,端过来在厨下热着的菜。宣生不曾觉得自己饿,多年来衣食无定的奔波生涯,他的胃他的心不曾被人这样宠过。因为怕增加麻烦,他从独立之后便雇了这又聋又哑的老仆,那些高公公用尽狠厉毒辣的手段,他不是不知道不是不清楚。这样也好,没有谁出去宣扬他的恶,他的伤他的痛,他的善。宣生苦楚地笑着,如果在世人眼里他还有“善”的话。
他孤独地在黑夜里走着,在黑夜里做着血腥丑恶的事,遭了冷箭和暗伤,他就跌跌撞撞地爬回去,在他人声鼎沸兴盛大街上富丽豪华的宅子里空阔的房间里野兽般疗伤。他咬着毛巾用刀剜下那些腐烂中毒的皮肉,有时候都能听到尖刀在骨头上磨过的声音,血合着泪,在暗夜里爬过他的脸。
生死都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哪里顾得上衣的温暖食的丰盛和睡得香甜,命运只是在黑暗的泥沼里挣扎,越陷越深,此生唯一有过的家的概念,早在十八岁那年就被无情地摧折毁灭,往后的十五年,他从来不敢再想。
宣生坐在桌前往嘴里扒着米饭,秦紫烟盛了热汤过来,又小心地将汤上的油花吹散。
努力钻过纱窗的小飞蛾,心甘情愿地往腾腾燃着的红烛上扑去,“啪”的一声,便云烟寂灭。
宣生闷闷地说:“他知不知道我今天去哪里。”
“大人有大人的公务,紫烟岂敢多问。”秦紫烟忙忙地收好碗筷。
“公务?哈,公务。”宣生扭曲了脸在灯下怪异地笑着:“我的公务,只是拿剑去杀那些没有反抗能力的人,你相信吗?就是杀人。”
时间好像真正无声了般寂寞地流着,有小飞蛾又前赴后继地扑过去。
“我,是,不信的。”秦紫烟立在烛火的昏黄光晕里,那一片秋波明艳而坚定。
“你凭什么不信?你凭什么不相信?”宣生不知怎么跳起来,抓住秦紫烟的肩膀,狠狠地攥住,摇晃,好像他事实就是那个无恶不作的人。
“因为大人救过紫烟。”秦紫烟平静地看向那个竭力忍住内心世界的人。
“我救过你?我救过你?我不过是因为你长得像倩儿,那样的眉眼,倩儿的眉眼,不然你以为我会救你?”
就算知道一百遍事情的真相,然而这样不加遮掩地赤裸裸地说出来,还是重伤了心肺,像一柄锐而快的短剑,不让你有躲闪和隐藏的机会,直扎上心口去。
鲜血淋漓。
秦紫烟深深地看了宣生一眼,那一眼让宣生觉得被剥光了一般,什么秘密都无处遁形。
“就算不为大人救过紫烟,紫烟也是知道大人的心意的,毕竟,世间做了任何好事,不是人人都可以留名和大吹大擂的,是不是?”
秦紫烟收了碗筷再没出声地带了门出去,从纱窗里,宣生看见她飘忽的影子,淡成云烟般散在清凉月色里。
哑仆送了饭菜过来,宣生说:“秦姑娘怎么没有来。”问了他一句,才惊觉他根本不可能听到和回答。只是哑仆好像不开心的样子,宣生比划着问他,他“依依哦哦”地比着手势,他是说,秦姑娘病了。
病了。
宣生在房里踱来踱去。宣生在门外看着向里睡着的秦紫烟。宣生走进屋子里。宣生走近床前。宣生看着昏睡的秦紫烟,犹豫着伸了手出去,触到那散乱的青丝,又惊惧地缩回手来。
秦紫烟翻了一个身,睁开眼正碰上宣生凝视过来的眼神,秦紫烟连忙坐起来道:“大人,紫烟……”
宣生打断地说道:“秦姑娘可还好?”
“谢谢大人关心,紫烟很好。”
宣生第一次扔进来的衣服,被秦紫烟通宵地彻夜不眠地浸泡着搓洗着,她讨厌她留下来的兰花熏香的味道,她不是叶倩儿,她也不想她的身上留有她的味道,她只是她自己,活生生的秦紫烟自己。
如何努力也只能被当做一个故人吗,穿她的衣服,身上有她兰花的香,在明月夜里被他“倩儿”这样轻声地叫,恍如隔世故人,即便抱着贴着一遍遍安慰着那个受伤的人,他也只是喃喃地低唤那个名字。
并不是爱啊,并不是思慕与喜欢啊,只是要报恩,只是要为了将这与他救过自己作为交换,怎么会有心痛呢,那个黑衣如墨隐在暗夜里的男子,说只不过是因为自己像她。
“秦姑娘,可能够出去?”
闹市繁华,宣生携了秦紫烟去布庄,去衣坊。“将所有上好的布匹都搬出来,供秦姑娘挑选。”宣生坐在店中慢慢喝茶,淡淡地吩咐老板。
花花绿绿的布料子堆在面前,秦紫烟有些不知所措。
“我忘了,实在都记不起来该怎样讨好一个女孩子,秦姑娘怪我吧。”宣生也不是在说笑,只是好整了脸色,一幅认真改过的样子。
秦紫烟突然就飞红了脸,低下头去看一眼身边侍立量着尺寸的小伙计。
“秦姑娘,我还是忘了跟你说,”宣生慢悠悠踱过来,看小伙计转头去纸上记着什么,“呃,秦姑娘,其实,其实,你真的很美丽。”宣生装着看那一匹上好的云锦,贴近秦紫烟耳畔,低低地说。
去望江楼吃鳜鱼,客人众多,宣生与秦紫烟占了窗前座位看江上风景,水天相接,舟船争楫,清风又徐徐吹来,一时吹动宣生巾袍飘飘。
“大人为何叫了三道鳜鱼?”秦紫烟不解地问。
宣生剔了鱼刺,夹一筷子在秦紫烟碗里,只笑笑。饭后宣生只用筷子拨散了另一盘碟子中的鱼肉,付了钱下楼,秦紫烟看见有吃剩食的乞讨流浪者,一拥而上,宣生好似没有看到,只向前快步出门。
卫虎老远就看见了宣生,急急地跑过来请安,宣生淡淡的应着,正待要作势离开,秦紫烟已赶了过来,记起那一日在万芳楼,秦紫烟忙行了礼道:“见过大人。”
卫虎睁大了眼睛看去,着实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等标致的美人,转念又想高公公经常会赐了待选的美人给宣生,顿时笑咪咪起一张脸来,他这上司什么都不好,脾气臭性子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难得是有一点好,去年他在悦来客栈偶遇了宣生,穿戴好了衣物的宣生只挥挥手就把一个江南佳丽赏给了他,他还记得宣生那时玩笑的话:女人如衣服。
只怕这又是一件高大人不再穿的衣服吧,卫虎心里乐开了花,心里偷偷乐着,手就伸了过去,摸上秦紫烟的脸。
“卫虎!”耳边方听到这一声断喝,就有折扇点上了他的手,而眼前的美人,已被宣生拉在了身后。
卫虎转头看到了盛怒中的宣生,脸都几乎气白了。卫虎惶恐地低下头。“你记住,以后你哪只手敢碰秦姑娘,我就砍下你的哪只手。”
宣生的脸青紫地白着,也并不忌讳地拉了秦紫烟的手,因为走得太快,秦紫烟跌跌撞撞地都跟不过来。
“大人为什么要生气。”秦紫烟走得气喘嘘嘘,身前这人却不管不顾了的死命拉着,健步如飞。
“大人。”秦紫烟的脚被扭到,手又被攥得生疼,秦紫烟一甩手想要用力挣脱,却反被带到一个结实怀抱中。
“大人……”嘴却被陌生的唇齿蛮横堵住。
“秦紫烟,我告诉你,你就只能是我一个人的,谁都不可以抢了去。”宣生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密密的睫毛扎到了秦紫烟的眼里,那一汪春日泉眼里凉凉的秋波,映着宣生暮色天光里暗下来的眉眼,冷冽而又温存。
夜色似乎忽然就浓了,华灯初上,灯火阑珊处才握住那个心爱人的手,只觉满心欢喜,庆幸,还是这样等到姗姗来迟的你。
秦紫烟的脚扭伤了,一跛一跛地走着,宣生说:“来。我背你。”伏在宽厚背上,用手温柔抱了那个人的脖颈,看他小心前行,那茫茫黑着的一段路,真是填满温馨。
“大人。”
“我叫宣生。”
“宣生。”
“紫烟。”
“宣生。”
“紫烟。”
如果可以永远这样相依相偎地走遍天涯多好,这样低唤你的名字,仿佛前世便已经亲切和熟稔,将你唤进我的生命里,将你的名字刻进我的骨髓,生生都不会离散了般依偎和铭记。
“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好不好,带了哑伯,去天涯海角,去一个能够安心种花种菜安心安家的地方,你说好不好?”在背上拉了他束着的发,秦紫烟轻声地问。
“好。”宣生回过头微笑。
只是这一个字的承诺,无论要经历怎样的千辛万苦,是对着幸福和心爱人的承诺,再怎样辛和苦,也满心甘愿。
“宣生,倩儿是谁?”原来想着不该问,让他的心里保有对最初真情的感怀和留念,哪怕自己时时还会吃醋,为着他那样的一声声低唤和呢喃,要想着罚他叫她“紫烟”千万遍,千千万万遍。
“是一个和你长得很像的故人,和你长得很像。”宣生回过头冲她笑。
“你很爱她。很爱很爱她。”秦紫烟的语气里冒着太多酸楚,不是生气他爱了她这么多年,只是后悔自己,没有早些遇见,没有早些陪他走过那些悲伤的流年。
“那也并不是爱,只是把温暖,幸福,所有的一切美好东西寄托在了她身上,我曾经以为那就是爱。”
“所以她刺了你一刀,险些丧命你也不怪她,不恨她,总是想着她。”秦紫烟隔着衣服摸着那一块永远不会淡去的伤疤,更温柔地抱紧了宣生,有眼泪,簌簌地滴进了宣生的颈子里。
宣生沉默着,那些温暖的泪水从颈子里滑下去,滑过那十五年前疼过痛过心一片片碎过的伤口。
“我都知道。宣生,我都知道。”秦紫烟将头埋在他的背上,他束着的发被风吹散,覆上来盖住了她哭泣的脸,她压抑不住那些悲伤的泪水。
秦紫烟,秦学士的女儿,父亲得罪了权贵遭人谗言,父亲问罪被杀,家人流离失散,而她被卖入青楼,如果不是因为他,她会过着一种怎样的人生。
父亲说过,高公公的义子虽被人骂为鹰犬走狗,可暗地里他救过多少人,我们不能看他杀过多少人就视他为恶人,要看他站在他的位置,竭尽了全力救了多少人。
他雷霆电掣的痛下杀手,在赶不及将一个忠臣株连九族时要了他的命,保全了那些活着的人,是功还是过呢。
秦紫烟还是不懂的,秦紫烟觉得坏就是坏,好就是好,秦紫烟不知道这中间有许多理不清楚跳不出来的深深浅浅地介于白与黑之间的无数的灰。
那晚她在他的书房里看见那一纸密令,高公公的密令,要李大人府上一家十五口的性命。如果他不去做,会有无数的人前赴后继地去做。第二日她听说李大人死了,突然就没有征兆的死了,只是李家的公子,她自小就认得,她怎么可能会忘了哑伯出去买菜时带的一百两银子,塞给的那个青衣小厮装束的人。
她看着他在午夜里淋着雨野兽一样跑回来舔涤伤口,自己用尖刀剜去毒镖,剜去血淋淋的皮和肉,那尖刀刮过骨头的声响,那雨夜里的一声痛喊,至此,她总算相信了,为什么在这样的乱世里,做一个好人,就是要这么艰难。
秦紫烟抱紧了他,她说:“宣生。宣生。”她没见他回答,她伸了手过去摸到他满脸的泪。秦紫烟直想在这一刻化成了温暖春水,好洗去他满身的创痛和辛苦挣扎。
宣生抱了秦紫烟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来,府里的紫薇花已经开始凋谢了,有风吹过去,就无声地落下来。秦紫烟张开了手去接那些花瓣,手掌上落满了云烟般的紫,秦紫烟就楚楚地伸给宣生看。
宣生说:“真好看。”
秦紫烟笑笑。
宣生又说:“我是说你真好看。”
“明天就走,紫烟,我明天就去雇车,带你和哑伯走。”宣生捧起秦紫烟的手,任那些紫色花瓣在月色中飘散。
早上起来的时候,宣生已经找来了车子,一切收拾妥当,也用不着秦紫烟再忙忙地搬什么东西。
宣生说:“紫烟,我还有一点小事,了结了就回来。”
秦紫烟拉了宣生的袖子,攀住门框拉着宣生的袖子,想不让他走,终归知道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只是用眼睛望着,千言万语,都咬紧了牙忍着。
“你答应我一定回来。”秦紫烟低下头吸一下鼻子,又抬头笑道:“你答应过我,你说过的话就要算数,不然,不然我记恨你一辈子。”
“好。”宣生重重点头。又神情潇洒地看着秦紫烟笑道:“我们日落之前就出得了城呢,你赶快和哑伯商量怎么去找地方投宿吧。”、秦紫烟一直站在门前等着,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哑伯过来比划说这日头还是很毒,你就进来歇息一下,秦紫烟摇摇头,只是望了宣生离去的那个街口愣愣发呆。
多少人穿行而过都不会打乱她盼望的目光。秦紫烟说,你不回来我就一直等。我一直等。
三个时辰,四个时辰,秦紫烟从来没有这样哀求过老天爷,时间能不能走得慢些呢,这样也好让她在心里还聚集起一点信心,那一点等下去的无望的绝望的希望。
秦紫烟摇摇晃晃,秦紫烟忍不住在眼里蓄了一个下午的泪水肆意奔流。就那样跌跌撞撞地奔过去,扑过去。在那个微笑着出现的人怀里。“宣生。宣生。宣生。”
哑伯赶了马车粼粼地驶过长街,驶过那些让人永远不能随心所欲自由快乐生活着的房屋和人群,那些对对与错错的事。
宣生靠在马车的软榻上笑秦紫烟:“紫烟,不要再念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得了谁啊,以后,要自己靠自己。”
秦紫烟靠在宣生的怀里,拉了宣生修长纤瘦的手看那些指间薄薄的茧。“我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哪里都好,只要是和你在一起,去哪里都好。”
宣生挪出一只手来摁住胸口,笑笑地继续说:“紫烟,只要是和你在一起,在哪里我都会觉得是幸福。”
宣生从来不是一个幼稚的人,那些铁血无情的生涯已经教会了他该怎样去保护心爱的人。
高公公说:“你果真要如此?为了那个女子真要如此。”
宣生跪着,背挺直地昂着头:“宣生谢谢义父十八年来的养育之恩,宣生心意已决,义父若一定要一意孤行,宣生不惜大逆不道,只求义父成全。”
高公公尖声地笑:“好。好。好一个大逆不道。好。义父成全你。”
宣生从容地饮了那一杯酒。
至此,恩怨两消。
高公公说:“你竟然愿意为了她死?宣生,我真是后悔没有早些杀了她。”
“高公公错了,如若高公公早些杀了她,宣生也不会选择独活的。”
“宣生,我们南下江南吧,找一处宅子,养些小鸡呀,种些花花草草,哑伯年纪大了,就让他颐养天年好了,将来,我们……宣生,你说好不好?”秦紫烟靠在身后人宽厚舒适的怀里,憧憬着江南杂花生树比翼双飞的梦,自说自话地红了脸,她拉了宣生的手摇着问。
耳畔人低低地说道:“好啊。好。紫烟,那样真好……”手就软软地垂了下去。
秦紫烟转了头抱住宣生,看着他嘴里大口大口吐出的鲜血,面上却犹自笑着:“紫烟……那多好……紫烟……”
哑伯好像领会了车中二人的心意,鞭梢一抖,马儿就“得得得”地蹋着晚霞往江南水乡驰去。
秦紫烟抱紧宣生,用力拼尽全身力气抱紧宣生,会不会抱紧他他就不会离去。秦紫烟说:“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的,你说过的话就要算数,不然,不然我记恨你一辈子。记恨你一辈子。”奔涌的泪水砸在面前人幸福微笑的脸上,可是,他永远不会再醒来。
残阳已如血,几点归鸦哇哇地从车窗外飞掠而过,秦紫烟抱着宣生,两人相偎相依的样子真是让人相信他们已经回到了真正的家园。
留下你或留下我,在世间上终老。宣生,你怎么能够留下我一个人在世间上终老。秦紫烟抽出宣生腰间的佩剑,有一片烟云般的紫,就在宣生的身旁萎谢了。江南,水乡的江南,紫薇花仿佛在一夕间也已凋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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