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问来地,不知归处,有些话的主人已经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模糊,而我所能作的就是一篇不知怎样题名的墓志铭。
……
江头,月冷,荻花,送客
微风淡淡,清月当空,他只身一人站江头举着酒杯空自悲叹——这酒,是他从京城带来珍藏已久的佳酿,今夜特地开封,喝起开却索然无味。
被贬浔阳已一年有余了,从前的宫室门庭若市,现在的草庐却只有清风吹月,山间村笛刺耳,月下的寒鸦呕哑难听。
来看他的人也寥寥无几,为数不多的几位老友就坐着刚才那艘小船又离去了。
“嘭……”一口酒在喉中凝滞了许久却还是无味,空叹一声,粗石的酒杯索性随手一掷,落江畔的青石上摔得粉碎。
再向江际望去,小船的影子早已不见了踪迹。一排荻花衬着江面粼粼的月光,更显凄寒。
江面的微波曲折着他的倒影,一朝白发生,谁竟知道一年的光阴他到底是白了多少青丝呢?
孤月,画舫,冷弦,苦候
玉琴蒙尘,冰寒的月光在幽冷的弦上不住流转。可惜,玉手轻拂而过再不惊起任何声响。
光阴似箭,流光易断,如今,谁还记得在京城那一袭红罗飞转,那一夜的杯盏重换,那一次欢歌艳舞,那一幕的,红绡无数?
那里会有新的歌女,新的浪子,新的故事,而教坊的头牌将永远年轻。
只是,一道旧的身影总是抹之不去。
看着她,那人的眼神不带一丝轻浮,有的只是对她琴术与舞技的欣赏,有的只是对她低贱身份不留余地的尊重。
“嘚噔~”
手指不经意间触到琴弦,那琴发出一声幽冷的悲鸣。
乐天?你,现在还好吗?
夜静,风转,月明,惊鸿
画舫飘到江岸,风中隐约传来吟诗声。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举酒欲饮无管弦……”
等等,这声音?好熟悉啊……
“小姐,夜深了,该回家了?”一旁的侍女提醒道。
她没有应答,只是示意侍女把她的琴取来,轻轻放在窗前。这把琴很多时候没有响过了,上面银色鸾鸟的图案依旧鲜活如昨,只是琴身因为没有了人的温度,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冰冷。
“嘚噔……”一指拨去,声音依旧如此清朗——她的琴术还没有稀疏。
虽然这些年她从未碰琴一下,但在心中却臆想了无数次与他的重逢,于是要弹奏的乐曲也跟着在心中这样重复了无数遍。
白乐天,白乐天,你听到这琴声了吗?……白乐天……白乐天……她越奏越激动,每一个音断都用出了十分的力量,好像要把手中的长琴崩断一样。
风吹寒江,她这琴那人真能听见吗?
当然能,夜深人静,他的听觉变得无比敏锐,只一瞬间,他的眼睛就湿润了。
从帝京落魄至此,曾经的风月也跟随着远去,他都已经忘记是多久没听到过这么美妙的曲乐了。
一直以为这种贬谪之地除了黄芦苦竹也无非山歌村笛,哪曾想居然还有这般况味。循声觅近,印入眼睑的是一艘装饰别致的桃木画舫,那美妙如似天籁的曲乐随着画舫的绸带被轻柔的江风四散播去,在寂静的江波之上更显空灵。
彩带摇曳间他隐约看见的是一位女子的身影,玉手轻拂长琴,娇柔的体态曼妙无限。凄凉之地竟有这等绝伦之女,闭目赏听着这曲乐,他不禁感慨。
一曲终毕,他转身准备离去却听见绸裳之中传来那抚琴女子如似帝都林鸟的妙音:“岸畔的知音,何不上来一叙?难道要小女子下船相携么?”
听语气,似有微嗔之意,他又不禁为之动容,整了整有些损旧的青衫上那些褶皱——让衣服看起来要更新更得体些。
她吩咐侍女端来一只酒壶和几碟小菜放在短桌上,亲自为他斟了一杯酒,回到琴台前与他对视而坐。
捏着琴弦的双手不再像先前那般用力了,轻轻拂过,先弹过霓裳再奏起六幺,每一个音断都经过细细斟酌,每一种变调都自然地滑落,只力求将全部的琴术完美地展现在他的眼中。
看着她玉手有序的起落,一边啜饮着杯中的美酒,他觉得琴声比之方才更美了许多。同时,口中的诗句也有感而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当他吟道“相逢何必曾相识”之际,她的琴琴声明显停滞了一下,不一会儿,一根根长弦响起了低沉而悲伤的乐调。
冰冷的琴弦不时悲哀地颤抖,那是她心中的凄诉,不对,不对,乐天,我们……我们见过的啊!不记得了吗?就在,就在帝都的乐坊啊,就像现在这样,你的眼神我一生都难以淡忘。 帝都的乐坊,杯盏的推换,不知其数的红绡……难道,你真的一丝也记不起了?
一曲又终,连不懂音律的侍女都被那扼人心弦的曲调在不知不觉中催落了泪水,又何况是他?木纳长坐,而泪水无声坠落,青衫早已染透,这些年的宦海沉浮,一幕幕,在此刻都化作了隔世的歌舞……
帝都的光阴随日月而逝,曾经的风华容若,曾经的翠鼓红锣,曾经的,三千水弱……呵呵,毕竟,白乐天这个名字,毕竟……都是从那些浪子口中才听得的,也许……他至今都还不晓得她的名字吧?
悲弦又动,她奏的,是这流光染白那人鬓角的凉薄;他哭的,是这浔阳江头水寒风冷的无情。只有那侍女最好,不为何故,为哭,而哭……
曲终,风起,人散,夜央
“噔嗯呜~”抬眼间,看到他泪湿青衫,紧捏琴弦的玉指终于还是松下了,她的曲,太悲。
递过一面手绢为他拭泪,她终究不忍见他伤心。
“多谢!”良久,他平静心绪,微微欠身辞别。
“谢”字?她轻咬红唇,许久吐出两字:“不谢。”
江月散尽,夜色在微冷的江风与曲乐中悄然淡去,天微朦亮,她手捧长琴,玉手在琴身轻柔地拂抚,眼中似有不舍与犹疑。
“噗咚。”
终于, 一把古琴静静地沉入浔阳微冷的江水之中,再不发声响……
“小姐,那人是谁,值你如此相待?”侍女不禁问道。
站在船头,她的目光投在吞没他身影的那个昏暗巷口,唇边幽叹,像是解答又像是自语:“一个从不相识,从不相认的……故人……”
物是,阳和,花红,人非
次年,他官复原职,重回帝都,再擢权贵。
宽大的院落里,温煦的杲阳洒在玉石的棋盘上,散着嶙峋的柔光。悠闲之时,他正玩索着一盘残棋的走势,织绣的锦袍衣领贴在颊边,手托颚骨,慵懒中透着一丝忧愁。
“大人。”近卫上前禀报,不曾言语,只是微微摇头。
无需言语,已经多少次了……凝视着棋盘,他终究生出了无力感。唉……
“大人,恕卑职直言,那是怎样一个女子,竟值得您如此相待?”近卫道。
望着盛开的海棠,他出了神。
紫琵,这个从那些浪子口中才知道的名字却让他永远地铭记在心。那夜画舫之上,他清楚地听出了她曲调中的心声,怎么会忘记呢?从帝都乐坊中的红罗飞舞到浔阳月下的悲曲苦调,他都记得,都记得,每一个片段,每一个细节,他都清楚地记得……
只是,那时的他……
目光投向树上那朵最红艳的海棠,他轻轻叹息,光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曲苦乐伤的江夜。
良久,他才回过神魂,将一只白子随手掷入盘中,像是解答又像是自语:“一个最初最相识,最后,却不敢认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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