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到乱葬岗，手电暗淡的光亮，突然弱如萤火 ”
大概很少人有过被抄家的经历吧。我有过两次。和任何事情一样，第一次总是印象最深刻的。三十多年前，我六岁，那一天我和往常那样，在门口的沙堆上玩耍（那时还没有幼儿园）。
突然来了十几个人，当先那人穿着绿军装，腰间皮带的枪套上赫然有支枪。他们板着脸，走进家里。
很快我听见了妈妈和别人的吵架，妹妹的哭声，我跑进家里，见几个人正要抬走家中的黑白电视机，另外的人在翻箱倒柜寻找着什么，连我放置木头驳壳枪的纸箱也被打开丟在一旁。我吓坏了，拉住妈妈的衣角和两岁的妹妹一起大哭。最终他们抬走了电视机，牵走了自行车。那天晚上，爸爸没回来。
妈妈告诉我，爸爸被抓起来了。
我爸当时三十一岁，他14岁踏入社会，从一个修桶打箍的篾匠学徒开始，之后进入木器厂，做为知青下放农村，成为泥瓦工，到自己承包工程，并成为县城里拥有摩托车的第一人。每当他穿着皮衣，轰着红色嘉陵摩托车在街上飞驰，回头率那是百分百。
爸爸的罪名是伪照工资单贪污。
第二天，我和妈妈在人潮涌涌的街头看见了爸爸。他穿着溅满水泥浆的衣服，胸口挂着块方型牌子，上面写着“贫污犯XXX”，混在一长串各类犯罪分子中间，游街示众。
“让你开摩托这么得意！”这是爸爸同村青年的羡慕嫉妒恨。
“那么多人介绍她不去，偏偏要嫁做泥水瓦匠，现在好了吧。”这是妈妈同村的人看好戏。
对着这些看笑话的人，爸爸怒了，他捧着挂在脖子上的牌子，送到那些人眉毛前：“看，看清楚没，是贪污，贪污……”
妈妈的反击是别样的：“聪明的人才懂得贪污，你们这些蠢货。”
爸爸当然没贪污。他却因此被关入了十里外的农场学习班。农场在城外，途中要经过一个乱葬岗。为了不让人发现，引出不必要的麻烦，三天后的晚上，妈妈抱着妹妹拉着我，偷偷去看爸爸。
那时城内的路灯暗如萤火，城外晴晚有时有星月，有时黑不隆冬，只能盯着脚下比墨稍白的路走。我们去的那晚，月黑风高。走到乱葬岗，小手电暗淡的光亮，突然弱如萤火，妈妈紧抱着睡着的妹妹，拉我的手突然一紧，站住了。她蹲下来搂住我的肩膀：“别说话。”我感觉到她的颤抖，但我的注意力却在路旁的林子里，那里出现了一团蓝幽幽的火焰，时左时右，飘忽不定。而在蓝火的闪动下，我看到了那片黑暗中隐隐绰绰的黑包，正是几座坟墓。手电筒回光返照似的一亮，终于熄灭了。妈妈正要拉着我继续走，道旁林子中突然传来“刮”的一声，接着头顶有鸟儿振翅飞过的动静。那一晚，妈妈并没能带我们去看爸爸，黑暗，鬼火，老鸦叫，让她选择了回家。
几天后的半夜，我被尿憋醒，看见了床前的爸爸。他是偷跑回来的。一名爸爸的看守，在这几天的交谈中，相信了他的无辜，让他偷偷回家一趟。以后，爸爸和这名叫阿贵的看守成了最好的朋友，到如今已是四十多年的交情。
几个月后，一名老审计师从工资单发放时间中发现了破绽，查出是会计和出纳合伙，修改了工资单上的阿拉伯数字，然后让负责人、也就是我爸爸签字，然后两人将多领的钱平分。这里说一句题外话，女人比男人更细致，妈妈早就提醒爸爸，数字也要用语文字标注，可爸爸不肯听。
事情真相大白，摩托车，电视机，自行车都拿回来了。只是被抄家和亲人被关的那种恐怖，至今仍心有余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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