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世杀了人,今生教语文。 ”
看到湖南沅江高三生罗某“一时冲动”26刀刺死了班主任的新闻,不禁胆寒,也为一个好老师的离去悲哀。
身为人师,我算不上优秀,称职而已。回想十四年的杏坛生涯,没有培养出几个出类拔萃的精英引以为豪,反倒是年轻气盛时毁人不倦造了许多孽却不自知。
与刚刚被爱徒刺死的那位老师相比,我活到今日一是得感谢学生当年的不杀之恩,二是庆幸自己很久以前就被吓破了胆变得很怂。
1.
“老师,勾阳(化名)今天什么作业也不交,还要打催交作业的课代表。”学习委员一脸委屈地向我诉苦。
“哦,我待会去处理,你先回教室吧。”我听了学习委员的汇报,脑子里就飞快地想着如何杀一儆百,立好规矩,维护起码的师道尊严。
老话说得好“老人需哄,小孩要吓”。上课铃响起时我已经想好了对策,对于这种刺儿头一定要敲山震虎,决不能养虎为患,但是原则是只给学生好心,不给学生好脸,姑息养奸会使学生蹬鼻子上脸。
进了教室,我先默默地环视了学生十秒钟,营造出一种肃杀的氛围后,才拿腔拿调、假模假式地说道:“我这个人做事,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勾阳直愣愣盯着我挑衅地接了话茬。
这个情形我早就预料到了。我微微一皱鼻子,显出极度的不屑,接着说道:“人初犯我,我让三分;人再犯我,我挑一针;人恒犯我,斩草除根!”
勾阳多少收敛了一点自己挑衅的目光,第一回合,我发挥语文老师的语言优势在气势上占了优。
“勾阳同学,你为什么不交作业?”
“我没写。”
“为什么不写?”
“不想写,不会写,懒得写,三个答案你可以挑一个。”勾阳又恢复了一贯的挑衅状态。
“勾阳,你反了不成?”我极力地想找回主动权。
“单挑,你不成;群殴,你没人!嘴皮子上逞逞能就行啦!”勾阳居然失去了挑衅我的兴趣,别过头去趴桌子上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气急败坏地冲下讲台,要把勾阳扯出教室去。
就在我想揪住勾阳的衣领扯他起来时,我看到他脖子里一道很长的疤,好像中药里用的蜈蚣一般。
可能是被那道瘆人的疤痕吓住了,我当时就转变策略,决定请家长。
“老师,勾阳脖子上的疤你看到了吧?是他爸爸用菜刀砍的。”勾阳的妈妈在我面前哭了许久,平静下来后说,“我们家里现在就是个战场,我每天夹在男人和儿子中间实在是没办法呀!”
勾阳的爸爸下岗后一蹶不振,整日窝在棋牌室里打麻将,输了钱就去喝酒,醉了就回家打老婆。
家无宁日,勾阳只能提心吊胆地长大。爸爸天天耍酒疯,妈妈日日以泪洗面,他们注意不到勾阳日渐沉默的变化。
直到一天,妈妈总觉得心神不宁,提前回家。她及时发现了喝安眠药自杀的勾阳。
死过一次的勾阳性情大变,开始与爸爸大吵大闹,接着是我大打出手,最终刀兵相见。
勾阳一板凳扫掉了爸爸四颗门牙,爸爸一菜刀给儿子留下了一道疤。
“这种情况怎么办才好?”送走了勾阳妈妈,我请教有经验的老教师。
老教师叹着气不住摇头,最后告诫我:“敬而远之,不要引火烧身!”
想想勾阳那随时随地准备干死你的眼神,我深思熟虑后认怂了。
我悄悄嘱咐班干部:“对勾阳的作业、考勤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引发任何冲突。”
我不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更不是妙手一指,让人脱胎换骨的神仙,我只是一个人微言轻、放屁不响的语文老师,我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讲各种“崛起在孤独与屈辱的废墟上”的励志故事。
希望通过旁敲侧击起到润物无声的引导作用。我觉得在那样的家庭环境中,勾阳早就成了一只充满了怨气的气球,来自外部任何的一丝压力都可能让他爆裂。
对于自己之外的人生,我们可以参与,却无法干涉。
2.
“同学们,请把课本、笔记以及手机都交到讲桌上来,考试结束后再拿走。”我按照惯例进行考前的纪律要求。
“变态,一个月考也弄得神经兮兮,有病啊!”坐在我眼皮底下的一位女生开始不停地抱怨。
因为是交叉监考,考场里的学生我一个也不认识,对于这个女生的反常表现我很厌恶但是并没有批评,毕竟许多学生有考试恐惧症,我没有必要斤斤计较。
我仍然按部就班地组织考试:“考试期间请同学们保持安静……”
“烦死了,烦死了,叨叨叨叨,你有完没完?”前面一次,那个女生说话时低着头,这回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没有继续无视她的存在,给予了她回应:“同学,你是不是不愿意考试?”
“不考就不考,我巴不得呢!”说着话的同时她已经起身往教室外走。
我赶紧抢先一步把她堵在了门口,学生就这样离开了学校,万一出了事,我的麻烦就大了。这个女生的状态不太对劲,我得稳住她,报告给年级组长来处理。我对她说:“同学,你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不考试也要在卷子上填完整信息,开考后半小时才能离开考场。”
看到我堵住了去路,她转头走向了窗口,很敏捷地抓住了窗框说:“让开,不然我就跳下去!”
来不及思考,我让开了门口,示意她可以离开,并且我往教室后面走,让她放心我不会再堵住她,我赶紧问其他学生:“这是哪个班的?叫啥?班主任是谁?”
“四班的曹颖”
听到这个名字,我马上明白怎么回事了。前几天我刚听她的任课老师说过她的“事迹”,她因为父母不给换新手机就从楼上跳了下去,运气好不偏不倚掉在运垃圾的卡车上。
从此以后,以死相逼就成了她我行我素、为所欲为的通行证,父母无条件地满足了她所有的要求,整天战战兢兢;任课老师无奈地默许了她的来去自由,常常提心吊胆。
虽然有些人也怀疑她可能就是吓唬人,可是谁敢赌她会不会真的再跳一次楼,借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
当她走出教室后,我追了出来,我还是不敢这样让她离开。我至少要在她出学校大门前把事情给领导汇报一下,让学校处理这个事。
但是我又不敢直接追赶她,只能一边跟着她,一边打电话给领导汇报情况。
就在我眼看着她就要脱离我视线时,一个人挡住了她,她的班主任李老师适时地出现了,那是她唯一还能听进去话的人。
李老师了解了情况后就让她回家去了,我还是不放心,让李老师给她的妈妈打了电话,我才回去继续监考。
当我回到考场时,学生们正在安静地答题。
看到我气喘吁吁地狼狈样子,有个同学安慰我:“老师,不用担心,她就那样,我们早就习惯了。”
“我什么地方惹她了?”我还是莫名其妙,“吓得我够呛。”
“老师,说了你别生气。”坐在她后面的学生说,“你一进来她就说不想考了,她说一看你的长相就反胃。”
“好了,大家认真答题吧!”我故作镇定,心里却五味杂陈,真的有一种反胃的感觉。
她发现了最亲近者的软肋,并有恃无恐地进行着屡试不爽的要挟,面对苦不堪言的父母,她却在暗自偷笑,这真的很可怕。
“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至则无用,弃之山野……”面对这样的女孩子我的确黔驴技穷,更不愿做好事者。
后来,我居然恶毒地想起《大话西游》上的一句台词,“要死,最好死远点!”
3.
“张可欣,你作文里说走错了也是路,能解释一下吗?”
这次月考,张可欣进步很大,作文也写得不错,我趁着点评作文的机会给他以鼓励。
张可欣站起来,笑了笑并未说话。
我知道他一向腼腆,也不难为他,夸奖了他近期的进步,希望他努力做得更好。
专门鼓励张可欣,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学校所在的镇上,刚发生一宗命案,一个开三蹦子(三轮摩托)跑出租的司机被人杀死了,警察根据现场留下的脚印等证据在排查凶手,排查到学校时,警察对四个学生进行了单独询问,其中一个就是张可欣,后来四个人都被排除了嫌疑。
我凭着主观印象,天真地认为张可欣被警察一问可能心理上会受到影响,所以觉得有必要给他打打气。
等待暑假,命案告破,主犯就是张可欣。
法官问张可欣作案动机,张可欣说:“我想做一番大事业,可是胆子小,于是学着电影上的样子,杀个人,练练胆……”
第一次作案,张可欣一人完成。他在两元店买了三把水果刀、一双白手套,放学后随便打了一辆电蹦子,到僻静无人处,下手杀了司机,然后跑到附近的医院,在洗手间洗掉血迹回家。
暑假他又纠集另外两个学生伺机作案,这次的司机警惕性很高,他们慌张表现引起了司机的怀疑,在上一个坡时,司机说:“车动力不够上不去坡,你们先下车,等上了坡再坐上来。”
司机骗他们下车后扬长而去,接着报了警,警察很快就抓住了步行往回走的三人,这次警察从另外两人口中问出了实情。
第一次排查时,张可欣就穿着作案时的鞋,鞋上有血迹,警察发现了血迹问他是哪来的血,他说是流鼻血掉上的。面对警察的询问,他成功地瞒天过海。警察犯了和我一样的错误,觉得他不太像能杀人的人,就没有认真对待,警察的大意险些造成更大的悲剧。
被判无期徒刑后,有记者问张可欣:“你想过将来吗?”
他说:“我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
走错了也是路,可那往往都是邪路。
我的后背一股寒意,现实中的残忍经常会超出人们既有的认知范围,让人觉得那是假的。
4.
“王老师,我是厍小民的妈妈,我想问问他在学校的情况。”晚饭后我接到家长的电话。
我说:“你好,厍小民在学校最近有些心不在焉,学校里我会抓紧,家里就要靠你们家长了,要多鼓励一下。”
“他从小就没了爹,我一个人拉扯他,有时候顾不上,还请您多费心。”厍小民是单亲家庭,他妈妈这样说我很能理解。
“学校里我会多鼓励他,我也经常和他谈心,总体而言这孩子能学好,以后上出学来你就轻松点了。”我同时也鼓励他妈妈,希望他们能度过这段苦日子,拥有美好的明天。
“我这会要进手术室做手术了,进去之前我给您打个电话,厍小民就麻烦您了,王老师。”最后她再次拜托我后,就挂掉了电话。
第二天一早,厍小民站在教室门口等我,见到我说:“老师,我要请一段时间的假。”
看着泪水涟涟的他,我知道他妈妈没能下得了手术台,那一刻我的腿开始颤抖,我伸出同样颤抖的手拍着他的后背说:“坚强些。”
想到厍小民母亲昨夜的电话是她的临终嘱托,我再无法言语,又轻轻拍了他脊背两下,我示意他赶快回家。
厍小民转身回那个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家了,从此再没回来。
我也在那时离开了那所学校,时间和空间的渐行渐远,使我理所当然地选择了遗忘,并理直气壮地自我原谅。
看到学生弑师的新闻,我不可免俗地生发了唇亡齿寒、兔死狐悲的伤感,回想起一些记忆深处蒙尘的片段,以及我多次做过的同一个梦。
梦中,我独行窄巷,被几人堵住了去路,来人我似乎认识,又记不起是谁。
他们一拥而上抓住了我,接着轮流扇我嘴巴,边打边骂:“打烂你的臭嘴,最讨厌语文老师的这张嘴了,叫你说个没完!你还说不说了?你不是挺能说会道吗?你不是有三寸不烂之舌吗?再给我们聊五毛钱的人生呀!”
其实,我真想和他们聊聊人生的,可是我刚要张口,就感觉嗓子眼里充满了咸腥的液体,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然后,我就醒了,看看时间,凌晨三点多。
我习惯性地安慰自己:前世杀了人,今生教语文。教又教不好,死又死不成。奈何?奈何?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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