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二楼进来一个穿着蟹壳青衣袍的年轻人,只见来人俊容朗朗,举止潇洒,正是四喜班班主韩楚生。
“各位爷有何吩咐?”韩楚生今年二十八岁,他身量修长,面如冠玉,一把嗓子如珠落玉盘,清脆透亮却不带丝毫女气,给这些公子哥儿见礼时不卑不亢、落落大方,毫无畏缩之气,有着行云流水般的美感。
在座的这些富家子弟和韩楚生打交道已久,言谈间嬉笑自然,虽然有着出身豪门的骄矜却并不令人难受。
陈少兴指了指一楼戏台上的女子。
自有陈少兴的拥趸替他出言:“韩班主这又是哪里挖来的宝贝?这身段,念白,唱腔,任谁听了都不敢相信这是个第一次登台的雏儿。”
“周公子抬举了,香玉这丫头还稚嫩的很,以后还要仰仗诸位爷多多捧场。”如今四九城里最流行的就是捧电影明星,韩楚生没想到这群富家子弟会对一个戏子感兴趣,他心下一沉,不卑不亢地回答。
韩楚生这话,是不情愿了?陈少兴挑了挑眉。完全没想到韩楚生敢拂他的面子,因此冷哼了一声。
张鹏举见状,唇角似笑非笑地翘起:“韩班主这话也太自谦了,捧场嘛,自然会捧。至于人……”
周康年跟着掀了掀唇,一双狭长的眼睛眯了眯:“现如今就有一桩美事,就看韩班主愿不愿意玉成了?”
两个人一搭一唱,摆明了是以势压人。
韩楚生心中已经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却不敢把情绪表露出来,脸上仍是挂着风雨不动的微笑:“哦?不知是何等美事,两位爷不妨直言。”
“自然是好事了。”张鹏举和周康年暗暗交换了一道眼神,全当作听不出韩楚生话语里的犹疑和拒绝之意,一派风流地摇着手中的折扇:“这位梁兄刚从南边过来,身边也没有带个贴心人,陈兄见此便想为梁兄保一桩大媒。韩老板最是会调教人不过,依我看香玉姑娘就不错。”
刀子终于落在了头顶上,韩楚生心头顿生苦涩。他精心培养了香玉五年,这孩子还是第一次登台献唱,这帮公子哥们却说夺就夺。权贵面前,似他们这样的人,那是命如草芥,陈少兴是谁,那是凤军少帅的侄儿,他开了口,韩楚生哪里敢拂逆。
若是旁人,舍也就舍了,可香玉那孩子,八岁就跟在他身边,既伶俐又懂事,生的又好,又有天分,韩楚生哪里舍得将她拱手送人。
韩楚生露出一个十分为难的表情:“爷恕罪,若是旁人,几位爷开了口,我断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只是香玉这孩子,她说过不想给人做妾,况且这孩子从小就喜欢唱戏,这……”
“啪——”陈少兴跟前的祭红瓷茶碗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被他碰落在地毯上,好在地毯铺的厚,这价值十个银元的官窑名瓷并没有碎,盖碗里的茶水在宝蓝色的地毯上洇出一团暗沉。
张鹏举抬脚将站在陈少兴旁边服侍的一个美人儿踹在地上,嘴里骂道:“不识抬举的东西,怎么伺候的!平时爷抬举你几分,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伺候人的本分都忘了,我看你也就配去张家窑最下等的私窠子里呆着!”
张鹏举这一脚正好踹在美人的胸口上,他刚抽完大烟,脚上又没个轻重,直把美人儿踹地一个踉跄,趴在地上半天才能动弹。
这美人儿名唤刘如意,以前是“翠云楼”的当家花魁,自从被张鹏举赎身后,一直颇得他的宠爱,甚至有和张鹏举的正室夫人分庭抗礼之势。没想到,张鹏举不过借题发挥,出脚却这样狠,往日的情意半点都不顾念。
此刻,刘如意挨了一个窝心脚,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又是畏惧,又是心寒。。她明知张鹏举是在指桑骂槐地迁怒,但却不敢呼痛,脸上还要强挤出一抹温驯的笑容,婉转着声音,跪在陈少兴脚边,哀哀求饶:“爷,全是奴的不是,求您息怒。”
陈少兴手指徐徐地摸着手里的骨牌,一张脸面无表情。
“没眼色的东西!”张鹏举又是一脚过去,眉宇间全是与他清秀得略显女气的五官截然不同的狠戾。
刘如意闷哼了一声,痛得险些闭过气儿去,但她却不敢昏过去,她藏在袖子里的手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臂,借着痛意令自己清醒。
服侍的下人们顿时噤若寒蝉。
跪在地上的韩楚生心头升起一股兔死狐悲之感,似他们这样的人,命如蝼蚁,他垂下头,拉下眼皮,强迫自己不去看刘如意,整个人都被熊熊的怒火和无力感所笼罩。
屋子里静的落针可闻。
半晌,才听陈少兴淡淡地开口:“鹏举也太小题大做了,不过一个玩意儿。”这玩意儿不知说的是碎了的茶杯还是人。
张鹏举踢了踢刘如意:“蠢东西,还不谢过陈少。”
刘如意自知逃过一劫,先后给陈少兴和张鹏举磕了头,含泪退出屋子。
那个杯子,是陈少兴自己碰在地上,刘如意明知真相却只有认下。但她心里也清楚,陈少兴刚刚没有计较,以后也不会去计较,过了今晚这一关,她再也不敢奢望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刘如意出了屋子,立刻便有一直候在门边的红笺替上来服侍。
这群公子哥出行身边都带了不止一位佳人,也不是谁都能进屋服侍的。他们这个圈子里,真正洁身自好的也只有陈少兴了。以前张鹏举身边跟着的是刘如意,红笺虽然心有不甘,碍于张鹏举最厌烦身边的女人们争风吃醋,女人们畏惧他的手段不敢相争,今日刘如意犯错,何尝不是红笺的机会。
红笺进了屋,乖乖巧巧地站到陈少兴身后,不轻不重地为陈少兴捏着肩膀,力道拿捏地刚刚好。
陈少兴扫了下首的人一眼,韩楚生跪在地上,低垂着头,令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敬酒不吃吃罚酒。陈少兴一声冷笑,对着周康年使了一个眼色。
周康年一盏茶泼在韩楚生头上,唇角挂着一抹冷笑,讥诮道:“韩班主,这沈香玉不想给人做妾,也得看她是不是有那么沉的骨头。贱命一条,还真把自己当成千金小姐了不成?”
周康年既然撕破了脸,那就代表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
韩楚生最了解这群公子爷的风格,心情好的时候,甚至能和你称兄道弟,一旦翻脸,辣手无情,出手就是人命。韩楚生低着头,讥嘲地勾了勾唇角,这群公子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过就是仗着个好出身。一群抽大烟、包戏子、养花魁、捧女明星的纨绔,离了家里,什么都不是,他这个戏子,好歹是凭本事吃饭,这群渣滓,不过是一群依附家族的吸血虫而已!
但就是这群吸血虫,却能轻易决定自己和四喜班的未来!韩楚生愤怒,不甘,但却无济于事。他心头苦笑,今日之事恐怕无法善了了。
只是香玉那孩子,如他亲妹子一样。自己真得要把她推进火坑吗?那孩子,若是被送给一个烟鬼做玩物,这一生都要毁了。
韩楚生袍袖下的双手攥成了拳,他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个头,缄默不语,一副拒绝的态度,显见得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陈少兴嘴角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
韩楚生处事圆滑,在北平一直吃的很开,如今却摆明了不识抬举。可见他对那沈香玉的看重。但自己既然开了这个口,就没有他韩楚生拒绝的余地。
“把人带上来!”他吩咐身边的随从陈皮。
“是!”一个低眉顺眼、看起来毫无存在感的下人应声而去。
刚出了屋,屋里的人便听到陈皮对着候在屋外的保镖吩咐:“公子有令,将沈姑娘请到二楼包厢一见。”
比起那些眠花宿柳、将八大胡同当成了家来住的纨绔子弟,陈少兴并不注重美色,专情得唯有夫人一人,因此,他身边的几个公子哥虽然个顶个有着混世魔王的名声,行事无忌,陈少兴却对他们多有约束,算是这圈子里的一股清流。像是强抢民女这类事情,这群公子哥几乎就没有做过。
韩楚生完全没有想到陈少兴会对香玉用强,脸色十分难看。
韩楚生一脸沉重地陈少兴磕头:“陈爷,香玉还是个小姑娘,陈爷有什么不满,还请冲着我来。”
这韩楚生如此不识趣,就连并不怎么爱说话的唐青山都忍不住嗤笑了一声:“韩班主这般不给我们哥几个面子,不如先想一想你的四喜班还有没有机会看到明天的太阳。”
韩楚生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对上几个公子哥轻蔑地仿佛是在看什么脏东西一样的眼神,脸上呈现出一股无能为力的灰败之色。
这群畜生!韩楚生捏紧了拳头,衣袖下的手臂青筋毕露。
陈少兴对韩楚生难看的面色视而不见,他轻勾了一下唇角,示意身边的丫鬟给梁峰沏了一盏热茶,拱手微笑:“让梁兄看笑话了。”
“陈兄哪里话,总有一些人不识抬举。”梁峰在丫鬟捧着的珐琅彩莲花纹烟灰缸上磕了下烟灰,温雅的面孔透出几分邪佞:“多教训几次就懂事了。”
陈少兴愣了愣,薄唇浮出一抹淡笑:“梁兄说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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