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玥儿
午饭后刚到公司,王浩便递给我一份文件找郭总签字。
这是我第二次进郭总办公室,巧的是他又在通电话。不过今天气氛明显比较轻松,我看见郭总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这让我暗自庆幸。
我将文件递到郭总跟前悄声告诉他需要签字的地方,他点点头,扫了几眼,大笔一挥写上名字。我正欲离开,突然听见他叫住我道:“你是行政部的李玥儿吗?”
我没想到他会问起我,连忙转身点头答应。
“你文笔不错,上次那个宣传稿写得很好,王浩也几次夸奖你,好好干!”
我看到他电话仍然通着,却临时对我说出这些话,言辞间充满温度,颇让人感动。虽然我知道这些鼓励可能更多地来自于他今天的好心情,但我仍然是惊喜的。毕竟,让公司老总记住自己的名字,终归是一件好事。
“谢谢郭总,我会继续努力”。
郭总满意地点点头,我走出他的办公室,心情也似窗外艳阳般明亮了起来。
给王浩复命的时候,他盯着我看了好几眼,“今天气色不错啊,遇到什么高兴的事情了?”
我当然不可能告诉他因为得到了老板的夸奖,“哪有啊,王经理,难道我平时脸色很差吗?”
“那怎么可能呢?!咱们行政部的美女那基础条件,就算生病也赛西施啊!只是今天难得见你这么轻松的样子嘛!”
我被他说得一笑,“领导,咱们行政部可没有轻松的差事,我工作多着呐,哪里轻松”
“呵,小李同志,现在你也跟着那一帮猴儿们学油了啊,把咱们老祖宗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优良作风全丢光啦!唉,咱们部门最后一方净土也被污染了~”说着摇头作扼腕状。
我却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涨红着脸说“王经理,这还不允许开玩笑了么?”
“允许,当然允许!”王浩嗓门提得老高,“你还是第一次跟我这么轻松地对话呢,我高兴还来不及,这才像咱们部门的人嘛,没办法,我这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个老油子带出一堆小油子,你不知道,你之前老那么文静拘谨的,与咱部门的价值观简直不符啊,严重影响部门和谐,我早就想找你谈话了!”
他居然油嘴滑舌地胡诌出这么一堆歪理,我“噗嗤”笑出声来,“是吗?那我一定好好自我反省,免得被组织谈话”。
“哈,这就对啦!咱公司家大业大,行政部怎么轻松得起来啊!唉,命苦不能怨政府。”他正自感叹,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哎,我说,咱们不轻松,但今天郭总肯定轻松!你知道吗?咱们陈总要回来喽!”王浩拍拍桌子感叹道。
“陈总?哪个陈总?”我心里突然有一种预感,笑容也僵在了脸上,原来今天郭总的和颜悦色果然事出有因。
“陈然陈总,咱们凯然的创始人之一,之前有跟你提过的。”王浩自顾自地回忆道,“陈总,那可是技术能手啊,你知道吗?咱们公司的拳头产品就是他研发出来的,你看,就这一项技术,就让凯然称霸这么多年,即使今年那替代产品的事儿,也没夺了风头去,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一直被追赶,从未被超越’!对,就这句,说的就是他!”
王浩兀自滔滔不绝,我的心口却被猛地一击,似乎有一道光在我眼前闪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每次提到陈然,仿佛都有万千情绪在我体内升起熄灭,让我不得解脱。
“陈总这次回来,肯定是为那替代产品的事儿;你不知道,郭总能把他说回来,可是下了好大一番功夫。这下可好了,研发部肯定开心了,主心骨回来了;销售部估计也松了口气,不用背黑锅了呗,嘿,郭鑫这小子不知道得到消息没,我得给他去个电话好好说道说道。”
王浩思绪转得飞快,言语间已经拿起了手边电话。我见状便自动告退,王浩一边拨号还一边不忘跟我吩咐,“对了,小李,陈总明天下午两点的飞机到达C市,你跟我去接他,你把相关事宜安排一下。”
我猛地一惊,这么说,我明天就会见到陈然了。
走出王浩办公室,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雨来,刚刚还灿烂明媚的天空也渐渐阴了下来。那雨下得不急不徐,淅淅沥沥只如牛毛,却也是连绵不断,渐渐织成巨大的雨帘,把偌大的城市全都罩在一片茫茫暗色里。我的心被陈然突如其来的回归搅得杂乱纷纷,和着雨点落在窗棱上似有若无的滴答声,仿佛一口看不见的钟,固执地计量着我与他毫无交集的前世今生。
秋风秋雨愁煞人,还没正式入秋呢,这天地仓皇便如此迫不及待,我不禁一阵烦躁,我这是怎么了?
陈然,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如何让我这般独坐心捣?
揉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按照王浩的要求联系好了接机事宜,我放下电话,突然手机短信铃声响起,拿起一看,原来是喜羊羊报喜。
“我们陈总要回来了耶,你知道吗?这下我们部门可算解放了。”
又是陈然,我今天是躲不过了么?望着喜羊羊的短信,心里兀自叹气。想了想问道,“为什么?”
“你太不关心我了,不知道这段时间我们研发部有多头疼吗?都是被那破产品给害的,现在陈总回来了,咱们终于有主心骨了”
“沈经理不是你们的主心骨吗?”
“沈大志那厮,还是陈总带出来的徒弟呢,哪能和师傅相比!嘿,你能不能不提他,研发部的人天天把我和他送作堆,这出了研发部,还得紧箍咒似地听到他的名字,也忒让人烦躁了,现在我最想听到的是,你,李玥儿同志,双手合十向我祝贺”
“呵呵。恭喜”
“你好冷血”
“大小姐,我正忙呢”
“行行行,不打扰你。你们行政部的个个都是冰美人,惹不起惹不起。哎,对了,你知道陈总长什么样吗?听说人可是青年才俊一枚,研发部终于有点秀色可餐的了,这两年苦了我的眼啊~!”
喜羊羊又陷入她那八卦花痴中,也不知哪里道听途说的这些,我笑着摇摇头,便不再理她。
可她的话却似勾起了我心底隐密的心思,陈然,这个我明天即将见到的人,他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发现自己居然也如喜羊羊般迫切地想把那个名字和实际的轮廓联系起来,李玥儿,你什么时候成了如此急不可耐以貌取人的人了?
没想到这念头竟然一发不可收拾,好像一只无形的手推搡着我,让我那么急切地想知道一点有关陈然的讯息。猛然记起曾经在公司的一篇新闻中看到过他的报道,手忙脚乱地找了出来。
那只是三年前他陪同政府领导视察公司的一个侧影,能看出他身材伟岸精干,举手投足间内敛沉稳,王浩说他是做技术出身,确实能窥见一二。
照片并不清晰,也无过多推敲价值,我关掉电脑页面,突然觉得自己很是可笑,这算什么?少女的思春之心?还是世人的猎奇心理?我在干什么!
且不说陈然根本不知道有我这号人物存在,即使知道,我和他也不过如其他所有人一样仅仅是凯然的老板和下属而已,如今我却为他这般自怜自艾左右不定,实在是一件毫无意义又好没意思的事情。
我有点唾弃我自己。
抬头望向墙上的挂钟,已到下班时间,收拾好东西,将盘上的发髻放下,一不留神指甲又刮到脖子后面的痣,生疼。
小时候听母亲说我这颗痣是娘胎里带来的,还不小,好在生在脖子后面,平时有长发遮住,倒也无妨,只是偶尔手指碰触,会有疼痛感。后来渐渐长大,在小说里看到说这是苦情痣,可我从小到大于感情一事太过乏善可陈,青春期时有过那么点懵懂情绪也无声无息早被雨打风吹去,实在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体验,便觉那小说故事写给人看,总得编造些奇闻逸事来吊足大众胃口,终是些无稽之谈罢了。
还想那么多干什么,李玥儿,收拾东西,下班!
陈然
自从上次梦境后,我似乎一直陷入一种莫名的情绪中。心里仿佛有无端人事搁着,拾掇不起又放心不下,细思量间却又不见踪迹,让人精神恹恹,不在状态。
更奇怪的,最近很容易走神,路过街边的饰品店,我会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像一个喜爱首饰的女人一般望着一枚翡翠簪子出神;坐在咖啡店里,我会呆呆地看去很久,只因对面坐着一袭绿衣的女子,直到对方用异样的目光打量我,有的还威胁似地对我翻着白眼,估计把我当成了变态;甚至面对晨曦的雾霭,黄昏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我也会感慨万千,心底竟涌上不可名状的柔情和悲伤,还有,似有若无的心痛。
这般心痛的感觉,在刚才郭凯电话里叫“李玥儿”时,达到了高潮。
李玥儿,李玥儿,我默念着这个名字,却发现每多一次,那心痛便更加深一些,仿佛钻进了我的血管,随着血液流动赤裸裸地在全身游走泛滥,叫人欲罢不能,以至于郭凯后来在电话里口若悬河般表达他的激动兴奋我也顿时没了兴趣。
我这是怎么了?
难道这些都只是因为我的离开让人变得多愁善感而已?
苦笑着摇摇头,陈然,你居然也有如女人般失态的时候?
但不得不说,自从决定回归凯然后,除开这些抓不住弄不明的离愁别绪,我的内心其实是愉悦的,那种久违的热情再度活跃,仿佛尘封的细胞突然被注入了新的基因密码,迅速分裂生长,让人重新容光焕发。
连小娟都不无酸楚地自哂道,“看来我终究比不过凯然啊,跟我在一起这两年,什么时候见你这么精神抖擞脚下生风过?”
我一愣,却无言以对。
小娟最近回家时间越来越晚,身上的烟酒味揉杂着刺鼻的脂粉香,颓废而浓烈,让人很不舒服。我不知道为何一个小小的卫生局也有这么多的交际应酬,但每次无意中问起,她却总是一副不耐烦解释的样子,尤其在她认定我抛下她重回凯然后,对我的关心和善意更是一脸漠然和不屑,如此几次三番,我也没心情多问了,只叮嘱她别喝太多,毕竟身体重要。
决定重回凯然后我们已有好些天没好好说话,面对即将到来的分别,似乎大家都有些无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好几次半夜醒转,枕边空无一人,我看见小娟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对着电话悄悄说着什么,手里的烟头在苍茫夜色中闪着清冷微光,我不知道她在和谁通话,但极力隐忍的抽泣声和细细无力的低语仍扯得我一阵阵心疼,繁华落尽,午夜梦回,单薄萧瑟的背影下,她终究仍是那个渴望爱人陪伴、不用费力生活的弱女子罢了。
真的,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自己快要放弃回归凯然了,但当太阳升起,新的一天来临,小娟熟练地对着镜子把自己重新包装成都市丽人时,面对那张熟悉却陌生的脸庞,我又感到那一刻的心软像幻觉般不真实。
那些逝去的夫唱妇随的美好,那些再也回不去的安稳平静,似乎就在昨天,又仿佛隔了一个世纪。
最终我们还是没能把酒尽欢话别离。
即便如此,我还是在公寓附近租了套房子,把我的父母从N市接了过来,我这长期在外,有父母照应着,对小娟来说总会好点,我也能放心一些。
突然发现自己能做的也就这样了,一声叹息。
临走前,父母念叨着让我去寺庙烧个香。儿行千里母担忧,他们的想法很单纯,出门在外,保个平安。放在以前对我这惯走大江南北的人来说肯定是不屑一顾的,这次却鬼使神差地动了心。或许我和小娟如今的关系终归成了我心头一结,又或许最近那些不明所以的情绪和那莫名其妙的梦境让我觉得心神不宁,总之,挑了个不是周末的早上,避开假日里拥挤的人流,我来到了一空寺,这座在H市不甚出名却历史悠久的千年古刹。
一空寺座落在H市市郊云山上,取“万宗归一,万缘皆空”之意。寺庙始建于唐代,明清两朝遭遇大火受损,后经修缮整葺而成。因着远离闹市,建制规模与城里有名的皇德寺、灵水寺等皇家寺庙相距甚远,平常也鲜有人来,此时天边晨曦微露,云山上薄雾缭绕,氲结着水汽蒸腾,庙里钟声阵阵,空旷辽远如仙乐袅袅不绝于耳,仿若世外桃源人间仙境,让人心旷神怡,颇有身在何处今夕何夕之感。
进了寺庙,只见人影寥寥,有香客二三依着既定程序对着四方八面燃香跪拜。主殿里一众僧人趺坐诵唱经文。我并不属虔诚弟子,也不知具体讲究,便学着别人先往殿门口的功德箱中随喜功德,然后从旁边的台案上拿起三柱香,点燃插到殿外的香炉里,尔后双手合十许下愿望,躬逢跪拜后便礼成结束。
其实我的愿望很简单,生活平静,内心安定,可最终我仍然走上了一条相反的道路,在南辕北辙中又乞求平和安宁,是不是太过贪心了?
罢了,算是了却父母一个心愿吧!
我微微一叹,准备离开。行至庙门前,只见门口摆着一方矮小桌椅,桌上一本厚厚的功德薄,积年累写后已是旧得发黄,旁边一支签筒,里面装着数十支红头竹签,那签看上去有些年月,黑油油早已辨不出竹子本色。一位看上去大约六十来岁的老僧坐于桌前,一笔一划小心翼翼地誊抄着经文。
我心下一动,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掏出一百元钱递与那僧人,只见他双手合十默念一声“阿弥陀佛”,接过钱去,问了我的姓名,恭谨地在功德簿上写下。尔后递过签筒,对我颔首道,“施主,请抽签”
见我不明所以,他旋即解释道,“本寺远离尘嚣,香火自是比不得那皇家寺院,慕名而来者,皆成就本寺佛缘,本寺规矩,均赠签一支,以合众缘。”
原来如此,抬眼看去,只见老僧面含微笑,声音平静又不失庄重,我不禁也肃然起来,略一定神,便就着那签筒中离自己最近的一支取了递与老僧,静待下文。
“第十九签 君问归期未有期 并蒂花开两不知 红尘来去皆定数 千年聚散终有时,嗯,中平签”那老僧捋着胡须反复念了两遍签文,沉默半晌,尔后抬眼对我说道,“施主,不知你所求为何,单从这签文上来看,当是沧海桑田终归于平寂的意象。红尘纷扰,不外乎利与情二字,然二者世人虽苦苦求觅,却实则于轮回中早有定数,来之则安之,去之亦任之,俱都是众缘相合而已,施主也要放宽心才好。”
老僧的话言犹在耳,我却当场愣住了,仿佛觉得冥冥中似真有神灵般,如此通晓世人心障,近来所有不可名状的烦乱心绪在这幽深古寺慈悲菩萨面前一览无遗,这碌碌人世中的累累牵绊、分分合合,原来早已在三界轮回中因缘注定,你我都不过是按照脚本到这人间戏台走一遭罢了。
那么,对于我和小娟,是否也到了这出戏中场休息的时候?
来之则安之,去之亦任之,既如此,就让距离和时间填满我们上下半场之间的等待与沉默吧。
山间氤氲雾气早已散去,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山颠,洒下万道金光,耀得人睁不开眼睛。我从车的后视镜望去,一空寺在万丈光芒中被掩进更深的山林深处,在我身后渐行渐远,再也看不见。
明天的这个时候,我已经在飞往C市的航班上了。
来之则安之,去之亦任之。
事已至此,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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