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走出欢堂镇的人们,外面的世界在他们心目中反而是一片蛮荒。他们热衷于自己世界里的家长里短,家家户户如果有一点风吹草动,都可以是村里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消遣。
现在的街头巷尾人们议论得最多的是三月花。
今天的三月花并不在李川博家里守活寡。她脸不红心不跳地住在退居二线的李屠夫家里,正和李屠夫的大儿子李耕耘忙着盖新房。两个人已经选好了黄道吉日筹办婚事。
李耕耘没有继承父亲的衣钵,去干杀猪的老本行。泥腿子出生的他自然没有忘记劳动最光荣。没有子承父业的理由是——他不愿意长出父亲那样红烧猪头肉一样猪的嘴脸,这是一辈子职业病留在父亲身上的影像,一个十足油腻屠夫的形象深入父亲的性格,这是父亲死也改不掉、死也不想改自认为美好的形象。
在镇上人的眼中李耕耘就显得不务正业了,他和很多想发财的年轻人一样,常常往省城跑,行踪不定。没有人知道他凭什么本事赚到一笔钱后嘴里就叼起大中华,脖子上挂起了和绳索一样粗金灿灿的大项链,大摇大摆地在欢堂镇最惹人注目的街上带着浓重的江湖味趾高气昂地走过去。那一刻他的虚荣心无比满足于全镇人向他投来羡慕的、佩服的、甚至还有不屑的种种目光。
他内心全然知道日子的不稳定,外表光鲜亮丽,内心空虚无敌。
他以前有过笑起来只有一个酒窝的媳妇,嫌弃和他在一起看不到生活中希望的阳光,丢下那时节还在嗷嗷待哺的女儿,听说跟一个秃了顶、大腹便便的有钱人跑了,这一跑至今音讯全无。李屠夫老伴过世得早,只好一边杀猪卖肉,一边把孙女巧巧拉扯大。
一个人在回忆往事的时候,也只有和孩子做伴的时光既短暂又美好。今天的巧巧已经十五岁,能帮助爷爷捶背、洗衣做饭、上街买女儿红,做她这个年纪力所能及的所有事。
早些年李屠夫心中积着怨气,逢人便说:煮熟的鸭子飞了,这可是我十几头猪的老本啊!末了他又不甘心地补上一句:世风日下,时代变了。”
现在三月花要来和儿子凑一起过日子,还大方地出资给李家盖新房。红烧猪头肉认为这是一件好事,他十分欢迎三月花加入到他们人丁寥落的家庭当中来。虽说三月花是个二手货,但早就听镇上人说她在城里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出手又是这等的大手笔,他和儿子在这件事上思想一致, 没有在乎过镇上人的流言蜚语。
冬天,凛冽的西北风刮过李永成家黄泥巴围墙,发出“呜咽”的低沉声音,泥巴墙上每年更换一次的稻草垫子今年显然没有动过,破败深灰的稻草稞被风刮得四处飘落。李永成双手交叉在臀部,再次领略家园衰老的速度。
今天,他内心有一种猫抓一样的气愤让他始终无法平静下来。三月花就快要和 李耕耘成亲了,她不但变心的速度快,可也从来没有把两个长辈的感受放在眼里。
三月花当年没有和自己儿子办过婚宴,也没有扯结婚证,她和李川博的婚姻在法律上是无效的。李永成因为吃这场哑巴亏而再次感到窝火异常。若大的世界,三月花要嫁人也应该嫁得远一些,他想。
他红烧猪头肉是什么人?是欢堂镇上最没有威望的鼠辈,把李永成这贵族之后家的媳妇拐走了,这是对他们李家乃至祖宗八辈子、子孙后代都是一种莫大的耻辱。
这叫李永成往后在镇上还怎么台得起头做人呢?他不得不靠大量抽烟来排解心中积郁的苦闷。他背着白玉凤猫进猪圈,贪婪地吸着混合着猪尿味的一包又一包香烟。一种心灵上的煎熬开始折磨他,使他急火攻心,时不时地伴随着咳嗽,
很快,从他咳出的痰里全是鲜红的血。
从三月花要嫁给李耕耘这个消息的到来,从这天起,他白日里就从不出门,他觉得自己已经丢不起这个人,只有在夜晚 ,偶尔会溜到大街上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再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唉声叹气。
他想,是他看走眼了,竟然对三月花这个人见可夫的货色寄予厚望。川博什么时候才出狱呢?五年的刑期,对一个现在要掰着手指头过日子的人可真是遥遥无期啊!
三月花敞开微微有些发福的身体坐在镇上最豪华、也是目前唯一一家洗脚屋里正在享受姜汤足浴。没多久,她起身掀动着那张红通通薄唇吃了一些海鲜炒面线。包间的窗户对着欢堂大街,街道上人声鼎沸,三月花不由自主撩开纱窗对着大街瞅了瞅,记不清这是第几回又在暗处里看到了苏卿雪。
三月花现在的心境变了,看到瘦成猴精似的狐狸精,她已经不屑一顾。如果李川博刑满释放,她巴望这对狗男女能恩恩爱爱,百年好合。然后李川博也不要再为了青花瓷而来招惹她,说不准她那时心血来潮送他们一份大礼包也未尝不可。
说起青花瓷,三月花现在可是一个瓷片也拿不出来,都被那个让她身心俱碎的曾良善骗走了。
她现在只想一心一意和李耕耘过太平的日子,她早厌倦了生意场上的尔虞我诈、和江湖上的刀光剑影。之所以对这个不起眼的李耕耘有托付终身的冲动,不是爱他的原因,是因为在三月花的眼中——天下的好男人都死光绝种,实在已经没有什么人可以嫁了。另外,年龄直逼三八的她发现女人嫁人的真相无非是为自己寻找一个可靠稳定的归宿。时间软化了她性格上的倔强,她允许自己忽略一棵树后面的一片森林,此生非李耕耘不嫁。
三月花禁不住用手抚摸了一下自己微耸的肚子,那里有了李耕耘的血脉,已经三个月有余。这回怀上的宝贝给她带来的感觉,和洪来在腹中时的感觉可是有着天壤的分别。
三月花要求李耕耘给她一场预想中的婚礼,她要光明磊落地嫁做人妇。虽然身份已经被命运摆弄成二手货,可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贬值的地方,她不想再亏待自己,她告诉李耕耘,结婚时,其她女人应享受到的礼节和待遇她一样都不能落下。
以李耕耘在镇上的家底,自然圆不了三月花要风光当新娘的伟大梦想。但三月花非常宽宏大量地告诉他,所谓礼节:只要李耕耘像舞台上的演员一样和她演一场戏就成,婚宴的所有开支她会掏,她一心要的是——在全镇人雪亮的眼睛底下把自己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因为对婚姻的迫切憧憬,她任何时候都没有去想一想洪来爷爷奶奶的感受,也不曾有过受良心谴责的念头,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个选择在她看来都是合情合理、理所当然。
三月花这次孕期不适的反应尤为强烈。她在足浴床上一会儿翻翻身体,一会儿捶捶肥腰,手和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都浮肿起来。只要心里踏实,这点皮肉上的苦头她完全吃得了。思忖间,无意抚摸到了左手腕上皮肉隆起刺眼的一道疤痕,这疤痕像一条千足蜈蚣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丑陋、狰狞。
虽然经历的一切往事已经像沉船一样结束,心灵的海域也已恢复平静。但一个人创伤留下的阴影就像上天交到手里的一根杠杆,会把你心底沉积的渣滓随时耗动起来,咬噬你的心。
毕竟事件过去还不到半年,时间的宝塔镇不住她内心要张牙舞爪的魔兽,动脉上的蜈蚣疤痕又一次猛然把思绪牵引到曾良善这个人身上:这个在短时间里让她爱、又让她视为仇敌的男人。
在三月花的内心深处,一直都不愿意承认自己对待感情是缺乏理性的一个人。她以为自己拥有承受得住生活一切打击历尽磨难的坚强个性,但怎么会鬼使神差地为一个曾良善这样的男人去割腕自杀,而没有识破他这个世界超级局骗的真面目。
现在想起来她把这个不幸的一切遭遇都归咎到李川博身上,若是李川博不负于她,她三月花会像所有的良家妇女一样,在精神世界里给自己打造一条贞洁内裤,锁上锁扣,随时用来预防狂热的情欲出轨。李川博不爱她,她却深陷其中,他给她带来无爱的屈辱,对她来说是杀她不见血的残忍手段。
当两扇沉重冰冷的铁门阻隔了三月花走向负心汉的脚步,一面面淹没屋顶的高墙,李川博不爱她的悲哀,全都粉碎了三月花曾经励志要努力成为一个良家妇女的幻想。
她开始把目光转向原来自己不屑一顾像苍蝇一样“嘤嘤嗡嗡”的男人。
在她的生活的圈子里有那么三五个男人,是近几年和生意上的闺蜜逛酒吧时认识的。他们虽然穿戴名贵、绅士十足、又投女人所好,但不需要打听就知道他们都是有完整家庭而到这里打发时间和消遣来的。这群人风度翩翩、有殷实的资本猎艳、玩火,和迷恋他们的女人们倾诉真爱的衷肠。起初爱是真的、到最后不爱和抽身离去也是真的。
三月花毫不犹豫把他们全都排除在自己候选名单之外,她惹不起,她很明确自己的目标:要的是托付终生的爱,能给她归宿的男人。
在古玩市场上和拍卖会上向三月花夸张献殷勤的依然大有人在,他们虽然穿戴得体,但油头粉面,恭敬有加的态度都带着奴性的举止。三月花比谁都清楚,这些自愿低贱的男人都是冲着她不菲身家来的,他们使出浑身解数从未打动三月花空虚的芳心。
只有曾良善向三月花走来的时候,她的心和脚步都同时乱了方寸。
曾良善出现在一个古董拍卖会上。笔挺的深色西服配着一条与之颜色协调的真丝领带,身材高大挺拔。
那天所有的宾客都已入座,曾良善似乎有意迟到两分钟从侧门进来,然后在三月花身边的一个空位子上坐了下来,他的身份是替一个在繁忙中的友人竞拍而来。
三月花在签名簿上显示什么身份都不是,是看热闹来的。青花瓷当然还在,市场上的价格仍有不断上浮的空间,就不随意出手,暂时隔着。
真人不露相,三月花非常低调,没有人看出她的底细,但是能坐在古董拍卖会上除了别有用心的曾良善,可以断定其他都是上流社会的有钱人。
同行见面就能很快找到话题,曾良善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和低沉沙哑的男人迷人声线对着三月花亲切攀谈,这极具磁性穿透力的温柔声音让久经江湖的三月花顿感他的与众不同。
在谈话中三月花获知他不但是位资深古董专家,而且自己经营古玩生意多年。他对中国历代从民窑到官窑、到金银玉器、如何打磨生成都剖析得非常清楚与精准。
两人正谈话间,只见台上一位民间收藏者抬来一件自称北宋时期的天青釉鹅劲瓶,另附上各处专家证书说明。但经现场最具权威的几位专家鉴定一致怀疑这是一件高仿赝品。最后不得不借助国外引进最先进的“X射线能谱仪”来断定古董真假的精准。
收藏者还没有摆放好自己宝贝的时候,曾良善就对坐在身旁的三月花轻声嘀咕起来:
“汝窑是宋代五大名窑之首,存世量仅剩仅剩百余件,看这瓷瓶主要看釉色是否光亮匀净细润,开片、线条、图案、选型。均有讲究。最关键一点事要具备北宋时期的汝窑的特征。”
曾良善最后一句话打动了三月花,也让她对他肃然起敬。
他接着在三月花耳边慢条斯理地继续分析:
“所有的古董都有一个共性——那个时代的特征烙印,这个烙印由经历史承载至今,是永远不可复制和造假的,这就是时间的痕迹,当我们具备了一双慧眼,何须要什么“X射线能谱仪”?”
他又用手指了指那个测量仪器,呵呵地笑了起了起来,告诉三月花那玩意是用来稳定人心的。
他说的没有错,只要我们练就一双火眼金睛,那些妖孽般的假玩意也就遁出原形。经曾良善这翻点拔,其实辨别古董真可谓不难。他提醒三月花辨别最核心的要领就是寻找造假痕迹,造假痕迹又往往让人具备一种只可会意不可言传的东西,这个东西太需要人的灵敏度和天赋,所以有太多的人玩了一辈子古董最后依然要借助专家来甄别真伪。
记得去年他参加的上海某国际艺术品交易中心一次专家鉴定会上,他对在场十五件艺术品真伪的鉴定,年代的评估准确度达到百分之百。
三月花默默无语地听完,和当时在上海某国际中心现场采访的记者们问了曾良善同一个问题:
“你是怎么做到的?”
曾良善很不谦虚地回答:
“这没有什么,天分使然。”
他对记者说的意思是 ——他是天才。在三月花面前他另有一翻说词,并细致入微地引导她:
古董上的造假痕迹其实很好辨认,有些人在仿品上作锈,通过仔细观察就看出新鲜的锈和年代久远斑驳的锈它们是有天壤之别的。如果面对的是出土文物它被时间沉淀后的气息会扑面而来,新的东西上面就不可能氤氲着这样的气息,这气息永远无法做得出来。只有多了解这方面的知识,慢慢渗透,古董鉴定有着无比广阔的知识面。对年代的甄别侧是另一大学问,要研究大量古代帝王将相历史背景,各个朝代审美意思取向,习性及特征。
那天曾良善只说了瓷器一方面的学问,还有玉器和字画的甄别他没有来得及说,拍卖会已近尾声。
能和一个这么学识渊博、独特、专业水平如此精湛的人交谈,那个阳光充沛的下午,三月花深刻地体会到长久以来终于遭遇到了一次生命中的不胜荣幸。
受到曾良善举止得体谈吐不俗的感染, 三月花向他优雅地伸出曾经剃过头并不纤细的手热情地邀请他共赴晚宴。曾良善用一种三月花有生以来不曾见过谦谦君子风度伸出自己的双手捧住三月花向他伸出的那只手,再给她来个九十度弯腰,他线条分明的嘴唇差一点就在三月花的手背上蜻蜓点水而过。最后他当热没有那样做,因为有要事在身,他婉拒了三月花的邀请,这更激发起三月花对他的无限遐想。
临走的时候,他给三月花留下一张洁白的名片,上面赫然写着他的大名和骇人的头衔,还有一长窜地址、电话、QQ无一遗漏。三月花像珍藏古董一样慎重地放进价格不菲、做工考究的挎包里,顺便和他交换了自己的联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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