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城中打更梆子敲过三声,后院的大市终于散了。
马老大将满满一桌子的好东西装进储物袋,一个小厮躬身过来笑道:“难得今夜场子散的早,管事的又赴宴去了。小的们央着厨娘在后头炖了一锅狗肉,特地去洪通酒楼买了上好的一斛春,这天儿虽是不见个雪片子,却也湿冷得紧。小的们请您到后头吃喝一顿,祛祛寒气。”
马老大右眼皮子不自然地抽了抽,咧嘴一笑,眼下的疤痕蜈蚣般狰狞可怖,笑道:“算你们有孝心!”说罢,揣上储物袋,一群人往厨房去了。
寒风萧萧,刀片般割着人的脸,乌黑的苍穹昏沉沉压得极低,浑然悬在头顶的一块巨大磐石。
最后从屋里出来的小厮抬起头来看了看天,心里不知为何生出烦闷来。走在前头的人回头喊他,他忙应一声,便跟着去了。
帝京的人明日进城,仙奴坊也难得早早歇了场子。夜里极静,只留得护院房外挂着的灯影,和厨房里的酒气喧嚣。
夜风掀起檐角的风铃儿,脆生空灵。
一弯冷月探过枝头,树影斑驳里,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那黑影绕过后院亭池的一角,看准一条回护院房的偏僻小径,于一处山石后掩了行迹,而后屏息静气。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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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池边水汽深重,冬日下半夜里浸得人浑身都染了冰霜。
清冷的月色里,那人影眨动了下眼皮子,一双眼眸黑暗里亮若星辰,顺着亭池之上的回廊往远处望去。
黑暗迷雾般裹着远处一点星火灯烛之光,模模糊糊走来一道跌跌撞撞的人影,人影沿着小径而上,行至一处假山旁时,忽而脚下一绊,身子一个踉跄,扑通一声便摔了下去。
这一摔,月色下笃然炸开一道血花。
马老大酒劲儿犹自未醒,只觉得胸前一阵麻木,他醉着眼睛撑起身子低头看去,只看见胸前扎着一柄短刃,已经整个儿没入胸口,只留一截刀把儿露在外头,血色自他胸前漫开,寒冷的夜里似乎还冒着热气。
马老大却半点也不觉得热,他只觉得脊背一凉,头皮骤然发紧,酒立时醒了大半。
惊惧之意涌上心头,他撑在地上踉踉跄跄便想爬起来,钻心的痛楚自胸口传来,痛得他眼前一黑,张口便要叫喊出来。
夜风中,忽然送来一阵香甜气味。
那气味甘甜馥郁,喉口处婉转入腹,留下一阵女子温香般的旖旎回味。
狸狐魅香,本身便是一种催情媚药,吸一口入腹,便可四肢瘫软,一夜欲仙欲死。这种东西在仙奴坊里很常见,因为后院花房里就饲养着各种各样的灵兽异草。
其中有一样异草,名叫香芙。其名虽美妙,却是毒物。这种草需与妖兽狸狐养在一处,以狸狐尾部的魅香为供养,方能存活。凡食香芙者,多被魅香所惑,可催情,却令人致幻。服食者若心智不坚,最后多是疯癫的下场。
吸食魅香多为修仙者所忌。因其乃是妖族狸狐一脉极为厉害的毒香。一旦吸食入腹,丹田中灵气便会为其所制,时辰长短全看修为高低。
但仙奴坊里的小厮有的本就只是寻常武夫,即便有些修为的,也实在是太低了。有时耐不住心痒,便会买通花房那边弄来一点,一次只吸食一星半点,换得一夜销魂。
马老大深知此香厉害,但他哪里想得到有人会有此香害他,心中惊惧慌忙闭气之时,却为时已晚。
他只觉得浑身气力一瞬尽失,腿脚瘫软,腹中燥热难耐,胸口却钻心剧痛。他满心惊怒,慌乱中提灌一身气力伸手摸向腰间长鞭。
“啪!”
冷月银辉下,夜风里划来一道寒光,直击向他执鞭之手。
脉门遭击,那物滚落一旁,夜色下色泽冷润,竟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小瓷瓶。
马老大本就已是浑身无力,手腕痛麻之下,咬牙提灌的最后一口气力也泄了,手不由一松。
这时,一道黑影忽奔而来!人未至,半空中已经翻起一个跟头,腿一扬,一脚勾在他脖颈上。
重击之下,马老大身子往旁一歪,眼看着起了半截的身子便要重重摔在地上。那人却先行滚地,双脚往他腰间一踹,一接之间翻身将他压坐在身下,动作之快,竟是一气呵成!
这一摔,声响不大,马老大却吃足了苦头。那人显然与他有大仇,将他压在身下之前,手往胸口刀把儿上一按,带着股子狠辣,那刀把儿“噗”地一声全部没入他胸中,穿过后背刺入泥地!
血花再度爆开,马老大眼一翻,嘴一张,便要鬼嚎出声。
说时迟那时快,他只觉腰间被人一探,长鞭被解,麻花似绕作一团,狠狠地被塞进口中!
那鞭子中间夹杂着细小勾刺,平日里打人最是凶狠,一鞭子下去便能皮开肉绽,如今被人活活塞进口中,马老大立时觉得口中五味齐齐炸开,血沫星子喷溅出来,却被鞭子堵住,一股脑地倒灌进喉口,呛进喉管,剧咳下扯动伤口,顿时又是一阵死去活来。
“我的头不是白磕的,希望这利息你还能吃得下!”
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穆然勾着唇角,眸中却半分笑意也无。
冷月自云层里探出头来,马老大双目霍然圆睁,活似见了鬼。只见孩子一手制住他的肩膀,一腿压住他的小腹,半就着制在他身上,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抵在他颈侧。
腹内急火躁动,马老大却顾不得,只惊愕望着骑坐在他身上的孩子。
喉头滚动,他似乎要说什么,声音却终究没能从口中发出,只喷出更多的血沫。
孩子却似乎听懂了。
“是我。没想到?”她挑眉,嘴角的弧度慢慢落下,神情全然不似一个孩子,“我也没想到,听说你有凡阶低期的修为,没想到解决起来竟如此顺利。”
穆然确实是没想到,尽管今夜有着诸多对她有利的因素,但马老大平日里那样凶悍,她从未想到过会这样顺利。
这时的穆然并不知道,凡阶低期若只是二三重,其实也只比寻常武夫略强些,马老大本就喝醉了酒,先是被她设下的匕首所伤,又吸食了魅香,灵气被制气力全失,这才被她得了手。
穆然兀自不解,她知道今夜战局已定,便稍稍探出神识看向马老大,一看之下微微一愣,她不熟悉这世上的阶别,若以她所知道的阶别来看,马老大不过是练气期三层罢了。
她自顾自去试探别人修为,却不知被她这样一看,马老大的眼睛徒然再张,惊恐地望向她的右额,那一个古朴如画的奴字依旧静静躺在孩子额头,以一种无声的方式,诉说着嘲讽。
怎、怎么会!这、这不可能!
马老大的惊恐落在穆然眼里,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修为之事向来是低阶之人无法探知到高阶之人的修为,只能大约感知,而高阶者却能一眼便看穿低阶者的修为。方才她稍以神识一观,便已知晓马老大的修为。
这是怎么回事?她明明刚解开丹田外的封印,尚未开始修炼啊!
穆然心中惊疑不定,她抬头望了望月色,估摸着下一班巡逻的护院就快从附近经过,也知不可再浪费时间,于是神色一敛,看向马老大。
马老大惊恐地看着穆然,嘴里喷出血来,似乎要说什么。
回答他的却只有孩子突然腾空跃起的身姿,以及落下时踩在他肋骨上骨头断裂的声音。
“血债血偿,这一下是那孩子的。我也算替他报仇了。”
孩子?哪个孩子?
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却忽觉脖颈一热,接着一凉,月色划出一道血线,珊瑚般艳灿的血珠染红了树梢冷月。
他只觉身体渐渐冷下去,那个关于孩子的疑问终究成为他人生最终的迷疑。
穆然迅速起身,将马老大的尸身费力拖进假山石洞中,自小径两旁拔了些枯草掩在他身上,然后对着月光将地上的血渍用泥土快速地盖过一遍。
这时,一队参差不齐地脚步声随着夜风送入她耳中。
穆然神色一敛,身子在地上一滚,抓起落在一旁的瓷瓶,转身便隐进假山洞的黑暗中。只等着那队护院从下面的石子路上走远后,她才摸到马老大身边,自他身上解下鼓鼓的储物袋,轻手轻脚地从洞中钻了出来。
冷风呼啸,寒嗖嗖卷着地上沙石剐蹭着地面。
穆然盯着那群护院走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她喘着气,手心里依旧残留着匕首割破喉管那一瞬的触觉。
她脸色发白,胃部有些翻涌,却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将那感觉咽了回去。目光坚毅地望了望远方,她转身便要回去。
身子将转,步子却忽的顿住!
月色将斜,清淡地透过小径旁老树错密的树梢枝叶,斑斑驳驳里,映出一道人影!
穆然笃然回身,夜风里,却送来一阵轻笑。
“头一回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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