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佩城外三百里。
时值正午,平坦的树林里,万赤马随意低头吃着草,四蹄冉冉如火的毛色给正午的暖润里更添了些灼烈。上百名赤烈王骑围成几圈,各自架着篝火,烤着打来的野兔山鸡。
香气林间飘散,不远处停着的一辆马车里,六七岁大的男孩咕咚一声咽下口水。
旁边打坐的少女缓缓睁开眼来,“饿了?”
男孩急忙摇头,接着低下头去很乖地抱膝坐好,不再让自己发出半分声响。
穆然微微笑了笑,下一刻已在马车外,她掀起帘子,并不去拉孩子,只用眼神示意他自己下来。阮小四在坊里时日久了,自会看人脸色,虽然眼前的少女笑容和善,他还是顺着她的意思自己爬下马车。马车下没放墩子,他手脚尚短,跳下时眼看便要摔个跟头,穆然却敏捷地伸手扶了他一下。
远处,赤烈王骑纷纷看来,这些一身黑色劲装的护卫眉宇间含着风刀磨砺的锐气,尽管坐着,脊背仍然挺直。一群人中,赤子烈最是显眼,这人五官气势都像是要刻进人脑海中一般,席地而坐,随便找棵树倚着,俨然那就是他的狮子王宝座。
迎着这些人的目光走来,阮小四直往穆然身后躲,他想去抓她的裙角,却被她让开。她低头,把手递给他,说道:“走路要眼望前方,没做亏心事,何必惧怕别人的目光?”
赤子烈看着少女牵着孩子的手一路走来,路上时不时低头与他说上几句,神情温暖步子惬意,好似踏春。烈王殿下哼一声,眉眼黑沉,道:“说是本王的侍女,到头来还得本王烤了野味侍候你。”
穆然扬了扬眉,说道:“我不饿,我吃过辟谷丹了,小四饿了,分他一点吧。我帮你们去河边打水,一会儿洗把脸再上路,晌午的日头容易让人犯困。”
赤子烈顺着她的话仰头看了看从头顶树梢间落下的阳光,他赤色的眸子比阳光还要灼烈,黑发林风间飞舞,他哼一声,好似很看不起那阳光,“这也叫晌午的日头?跟喀哈沙漠里的烈日相较,连让本王出一身汗的本事也没,实在不够看!”
“喀哈沙漠?在什么地方?那里有些什么特殊的药草、矿脉或者妖兽吗?”穆然拉着小四坐下来,打算打听一下。她对这世界许多地方了解都太少,以后免不了要各处去收集灵草、炼器的材料,还要捕捉一些妖兽什么的。
赤子烈一挑眉,和仲奚对看了一眼,若有所思地看她,“你是妖族人如何不知喀哈沙漠?你家在哪个部族?如何被抓来白国的?”
“我记不清了,我很小的时候就在坊里了,比他还要小一些。”穆然看了眼身旁的小四。
却不想,此话一出,众人脸上疑惑更重。
“那敢问姑娘的封印是何人解去?师从何处?”仲奚看着穆然,沉静的眸中似乎有所深思。
穆然身为妖族人,按理说在白国不应该有人会传授她修炼之道。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她在坊中时,有幸遇到了一位炎国的高人,此人将她带回传授她修炼之道。可她竟然说不知喀哈沙漠,莫非……
“莫非姑娘这些年来一直在白国仙奴坊中,从未回去过炎国?”话虽如此问,但仲奚几乎确定自己推测不虚,“姑娘在坊中修炼,竟未被人发现?可姑娘分明有能力逃走,却又为何不走?”
穆然闻言好生看了仲奚一眼,这个面容白皙性子沉静,略带些书卷气的男子,竟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智囊。只凭她一个问题就猜测出这么多事情来。
她垂眸,只捡了自己能答的答,“我有个大哥,这些年来多亏了他照顾。我一直想带着他一起走,可惜世事不遂人愿。在我去渡劫的时候,他因为天成节的祭奠之事被送去了帝京,我一怒之下杀烧了仙奴坊,之后便遇到了你们。我答应跟你们一起走,其实是因为我正好也要去帝京。”说罢,她又补充了一句,“放心,我不会连累你们的。入了帝京,我便单独行动。”
她神色认真且郑重,赤子烈却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
仲奚则一怔,席地而坐的身子不由向前倾了倾,他抓住了穆然话里的某句重点,眼都亮了起来,问:“姑娘前段时间刚刚渡劫?但姑娘已有灵人境三重的修为,而且是土灵根。世上之事不会如此巧合吧?昨夜凉州仙宫的长老指你偷了他的定身咒术时,曾说你用过云州穆家之人的身份。当时在下只以为他随口说的,如此看来……姑娘,咱们前段时日在凡劫谷中见过面吧?”
“仲奚,你是说,她是……”赤子烈目光炫目。
“应当是了!”仲奚笑了笑,白皙的脸颊上因兴奋生出薄红,“真没想到,这些日子传遍四海五国的天赋奇才的女子,竟是我族之人!”
他一句话,让周围的气氛立刻哗然起来,众多赤烈王骑纷纷看来,目光都变得有些热切。
穆然被这样的眼光看得不自在,忙将话题引开,“你们还没告诉我喀哈沙漠的事。”
“喀哈沙漠乃是我们殿下的封地,若姑娘想来,殿下自然是竭诚欢迎的。”仲奚儒静地笑着,话里却听得出有意拉拢她的意思。
穆然只微微颔首,没多说什么。她从未想过要加入哪方势力,从一开始她的目的就很简单,和大哥边修炼,边云游五国寻找仙草和炼器材料。
仲奚看向赤子烈,给他使着眼色。
赤子烈却好像没看见,他皱着眉头,眉宇间有一抹沉沉之气,迫人般看了穆然一会儿,说道:“喀哈沙漠里确实有些特有的仙草和矿脉。你若想寻就去沙漠南边,千万别往北边走。那里有着五国最大的沙海,流沙遍地,妖兽噬人,连万赤马都不敢轻易过。我们这些兄弟在沙漠镇子生活许多年,也不敢随意进入沙海。”
“那沙漠南边有些什么仙草和矿脉?”
“火苎、金琥、罗布仙麻草等等,我不是药师,对这些有何用了解不多。矿脉倒是有几样极好的,沙漠红铁和生石,红铁炼造的兵器对妖兽杀伤极大,生石对兵器的韧度有不错的加成作用。”
穆然听得极认真,赤子烈所说的每句话她都细细记在心上。
聊了这一会儿,篝火上烤着的野味也熟了,油脂滴在柴火上,滋啦滋啦地响,香味挑动着人的食欲。
小四很乖地坐在穆然身边,他低着头抱膝坐着,压低着身子用力抵着胃部,不让自己的肚子发出咕噜的声响,生怕吵到周围的人谈论的兴致。
这时,却只觉一道视线刀光般锋锐迫来,问:“喂,小子!饿了没?”
小四身子一颤,偷偷抬眼,见对面烈王殿下长眉挑着,目光赤灼,瞪着眼,气势吓人。六七岁大的男孩赶紧低下头去,拼命摇头。
“不饿?”赤子烈开始皱眉,然后指着他看向穆然,“你救的这小子实在没种,本王看不上!连肚子饿了想吃块肉都不敢说,你确定你要带着这小子?”
“他只是个孩子。在仙奴坊那种地方,他不如此便活不下来。”穆然皱起眉头,她确实有点头疼。此次去帝京救大哥本就是件万难之事,她如何还能带个孩子?可既救了人,自然不能轻易丢下,要如何安排是好呢?
正为难,听赤子烈说道:“即便活下来,这性子也与死了没两样。换做本王,宁愿死了。”
小四身子倏然一颤。
穆然抬眼,一瞬间眼若刀光。
赤子烈分毫不避,他锋锐、明烈,甚至坦然地看着对面少女。见她抿着唇,五官精致如兰一般,脸颊因薄怒生出浅红,本该是柔美的容貌,眉峰却刀子般英气飞扬,眸光彤彤逼人,气势竟丝毫不输给他。
半晌,穆然扳过阮小四的身子,强迫孩子与她四目相对。
“你听着,虽然这人刚才说的话有些混账,但是,很抱歉,我同意他的观点。”
少女一指头戳指向赤子烈,眼却看着孩子,语气郑重。旁边却有已经在大口吃肉的赤烈王骑瞬间被噎着,一时间一阵噗噗吐东西的声音。
护卫们抬起头,看见他们英明神武的殿下脸色青黑,又听那少女继续对孩子道。
“听着,我不管你在坊里经历了什么,我只想让你明白一个道理。那些抓你的人、那些欺凌你的人,错在他们,不在你,你没有必要为别人所犯的错误卑微。如果你愿意,没有任何人可以让你成为奴隶,也没有任何人可以让你卑贱。这个世界上,自有自认为尊贵的人,但不是所有人都必须靠着爹娘给的东西才可以活下来。只要你问心无愧,偌大的天地间,你总可以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下。”
少女声音清亮,目光里沉着坚执,熠熠如天地清辉。她按着孩子的肩膀,知道他能听得懂。
四周极静,没有人再去吃手中的野味,只是看着那少女,心中激荡。闻名于四海五国的赤烈王骑,其威名起于那个因废修体质而从小受世人嗤笑受皇族排挤的人,他们跟着他成为沙漠上的烈风,跟着他修筑城郭、控制边境、拓展封土,他们跟着他白日头顶烈日与天鹰地蛟徒手肉搏,夜晚围着篝火和着风沙饮酒长喝。他们跟着他四处找人打架,拼下这狂煞神的赫赫威名。偌大的四海五国,他们这些大多平民百姓家出身的穷小子,如今也堂堂正正地闯出一方天地。
他们看着那说出这一番话的少女,看着那孩子,直到那孩子眼里滚出一颗豆大的泪珠,野狼一般冲到篝火前,抓起滚烫的兔肉塞进嘴里。
少女笑了笑,唇角一朵如昙笑颜,瞬间辉亮一方天地。对面的男子看着她,翠密的山林里微微抬起头,去看头顶上的阳光,忽而,一笑。
“啊,对了。”
穆然的声音突然传来,众人纷纷望向她,听她问:“到下座城镇的时间大约是白天还是晚上?若是白天,我想去市上卖几条白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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