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海哑口无言,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扬着下巴说:“谁说的?我还救了他一命呢!”
“呦!洗耳恭听你的英雄事件。”
向海正了正身子,清清嗓子,又拨了拨头发。林亦蓝瞪眼,他才笑起来。
【那你可听好了。
那一年是出了名的雨水多。大概从3月份开始,就不断的在下大雨,有段时间甚至淹得我们划船去上学。没办法,一点修路的钱给从上到下贪完了,雨水一多到处都是水,可不就得划船吗?
那段时间父母怕我玩水基本上限制了我外出,连大人们都没法跑远。隔壁的杨翠华就常到我家来闲聊,大嘴巴巴拉巴拉说了一晚上,我通常都懒得听她说话。但是今天晚上,她说出一句我在乎的信息:“就那个不正常的……那个变态,他那小破屋自被水淹了,好像脑子也淋坏了。听说就抱着那什么怪东西,坐在那里发呆,一动不动的估计是犯病了。我说你家的男人还有小子,可不要过去呀,省得被他扑着了。”
她一张嘴巴拉巴拉,我听得直反胃,扒了几口饭就去写作业了。
次日父母依旧去镇上卖早餐,只不过现在的行头是划船了。我自己穿着双胶鞋踩在湿泥地里往胡一家挪过去。
距离还远,我就看到他满身的泥泞坐在高一点的土丘上。他手上抱了两幅画,呆呆地看向前方。我顺着他看的方向看去,是那间不大的小院子,小院子地势较低,再加之边上有个小湖,湖水满了往这边淌,积水已经把大门淹了一小半儿了。
我赶紧往他身边挪,他听见我的动静回头看我,我在他木讷的脸上捕捉到一丝绝望和疯狂。
他看了我几秒钟才笑起来,脸上逐渐柔和,我也才敢跟他说话。
“胡一,你家被淹了。”
“嗯,看到了。”
我想起他请我吃的那顿肯德基和那串又甜又脆的糖葫芦,觉得自己特别不讲义气,他家都被淹了,我还不知道。一时间又是内疚,又是脸热。
他整个人呈虾米状地坐在那里,我看到他怀里抱着最上头的,是我在屋子里见到的那幅被白布盖上的画。画的是一个气质优雅温和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头发微卷的穿着蓝色小裙子的小女孩。
胡一可能觉得我许久没说话,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发现我正在看他的那幅画,他把画歪了歪,自己也看起来。手指上的泥在衣服上蹭了蹭,才轻轻摸着画上小女孩的红扑扑的脸蛋,面上又柔和起来。
他说:“我女儿叫以以,今年3岁了,比你小五岁。她非常听我的话,爱吃青椒炒肉,喜欢模仿他妈妈说话,爱看我画油画。最喜欢把我的颜料挤得到处都是,连小裙子上弄得都是,被她妈妈教训过很多次了。”
他慈爱的看着画上的小女孩,目光留恋又不舍,似将过往的百转千回在重新品味。许久许久,方化成一声叹息,被风吹散。
他说这个事情我也答不上话,就看着他那被水淹着的小院子挺闹心的,问他:“你院子被淹成这样,住在哪儿?”
“院子被淹了没问题。只是屋顶还漏雨,我的油画全完了。”说着,他把怀中的几幅油画抱得更紧了一些。
“刚开始下雨的时候,我找塑料布遮了房顶,顶了一阵儿,又被风不知吹哪去了。上两天,雨又开始下起来了,没断气儿的往屋子里倒。我还没找到东西遮屋顶,边上的小湖又满了,也开始往我这边淌。这下好了,我干脆抱着画在桌子上坐了一夜,今儿一早雨停了,趟水出来坐在这里晒晒太阳。”
“你……你还没吃东西吧?我家里还有些馒头,我给你拿来。”
他一把拽住我,慢慢地摇头。
“虽然厨房淹了,但好在上两天米饭剩的挺多。”
我其实很想邀请胡一到我家暂住一段时间,但我知道我父母绝对不会允许我这样做,如果贸然提出邀请,我父母那边只会让胡一更尴尬。
其实我是有点生气的,不明白周围的人为什么对一个从外地来的离过婚的人这么大的成见,在我看来胡一是顶顶好的。
但别人总是骂他,嘲笑他,并且以此举动为荣。似乎欺负他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就是英雄。
我无意间看到百来米外不知何时又围上了一群看热闹的人,也听到了背后人在叽里咕噜说着那些伤人之言。我若是听的烦了,就从地上挖起一块泥,随便往后头的水里一扔,那些人尖叫着躲开,小声的骂上几句。反复几回,人也就走地差不多了。我们终于又拥有了安静。
我问胡一他晚上在哪里休息?他说,就睡在家里的书条 子上,贵重的东西都摆在那儿呢!好在漏雨的是屋的前半部分,后半部分虽然底下都是水,但上头还是可以睡人的。我听他说完,心里好受了一些,他总算不用拿个凉席睡在外头。
到了下午,我又来胡一的小院子一趟,他已经开始往外头扫水了,虽然可能有些徒劳,但他能活动活动,面上不是早上看起来没那么死寂一片,不叫我感到害怕,就挺好的。
他看见我,拿着扫帚晃了两下跟我打了招呼,又继续扫屋子里的水。我没去打扰他,掉头回家了。
连续大雨后终于艳阳高照。水也耗下去许多,路上十分泥泞,其余的水全都积蓄在大湖和小池塘里。热浪也被风吹得翻滚起来,几日下来,土地逐渐干燥,一切恢复正常。
只是等我再去胡一家的时候,到处叫人也叫不到。最后发现他躺在床上没起。
我偷偷把窗帘打开想要跟他开个玩笑,但是闯进屋里的光线却叫我看清了躺在床上的他。他全身水肿地像变了一个人般躺在潮湿的床上,呼吸很粗重,正意识朦胧地说着胡话。
我颤抖着手去摸他的额头,烫得我差点吓死。我赶紧手忙脚乱地到处翻找退烧药,没找到,就跑回家去翻,被母亲一顿责骂。
我急得大哭:“胡一都要死了,你还这事那事!你的心太狠了!”
我没看到母亲什么表情,只是依稀觉得她似乎愣了愣,马上找出退烧药和我一起去了小破屋。母亲简单检查了胡一的身体后喂了退烧药,叫我看着他,她骑着胡一的破车出门了。
没多久,母亲带着一个乡村医生回来了,那医生见胡一是躺着的,赶紧把他扶起来拿些衣服靠在他身后让他半坐着,又马上看了看胡一的瞳仁,听了听他的肺部,面色很难看。
“他肺部感染了,有点麻烦。”
“尽管给他治,我们出钱。”
那医生皱眉,“唉!不是钱的问题,都是同学我不会见死不救。他并不简单是肺部感染的问题。他心脏也不太好,这下子心脏积水,肺部也肿胀起来,胸腔里已经满了,已经没什么空档了……唉!”这医生踌躇了会儿,说:“算了,死马当活马医吧。先给他肺部消炎,心脏就辅以利水的药物排除多余积水。先……这样吧。”
我看着这医生把胡一水肿地粗了好几圈的胳膊扎上皮管,拍了好几下才把尖锐的针头插进去,深红的血缓缓回流,医生拨弄一下输液器,通明的液体缓缓把血液推回胡一的身体。
后来,晚上都是父亲守在他边上。白天就家里谁有空谁来看着,陆陆续续二十多天,他终于清醒过来,也能下床走路了。除了表示感谢外,他拿出了自己最满意的一幅画送给父亲,说如果自己死了,这画会有人来买的,多少钱都买。
父亲推辞不掉,只好收了。
此后,父母不再命令我不准再来小破屋,我自然就接着缠胡一教我画油画。病愈后的胡一格外温和,终于答应教我了。
其实我不知道的是,他是有些家族病的,这次病情这样危机其实是犯病了。而我们却在将他照顾痊愈之后以为就此无碍了,并不知是他不愿我们一家陷入深层的舆论中而强撑着演的“戏”,导致他早逝的隐患在那次就埋下了。
只是他临走前我才想通了这个因果关系,如果我早早地引起重视,他可能没这么早离开了。】
向海伸手到口袋里去摸烟,没有摸到,就势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他准备起身去拿烟,林亦蓝说:“并不是你的错。”
向海顿住身形,他猛的回头,林亦蓝温和的眼睛笑了笑,说:“并不是你的错,如果当时我身边有这样一个需要我帮助的,我也毫无能力去帮助他。每个人在世间的责任不尽相同,我们只有先顾好自己,才能帮助他人。”
“至少对于我来说,你是特别的,你拉住了我,我就看到你背后的阳光了。向海,请你继续拉住我,拜托了。”
林亦蓝温和地笑着,向海的身体却有些颤抖。他狠狠攥了一下手,笑容不受控制地自己露出来:“当然。只要你不怕我把你的手攥疼,我是不会松手的。”
两人对望着,无声的笑着。
因为那个人所遭遇的不幸给双方带来的心理上的负担,虽然两人的处境和想法都不同,他们却想安慰对方。虽然没有戳破那层窗户纸,但是林亦蓝明白,这个人跟自己绝对不是没有关系的。
向海起身离开。林亦蓝坐在沙发上看着不知在播放什么的电视。
渐渐地——她的鼻间闻到湿润的土腥味儿,耳边是潮湿的风声,脚下踩着泥泞的泥土。她看向身旁,有个看不清脸的人抱着几幅画茫然的坐在土丘上,望着自己被淹没的小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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