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庄一直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连三十年多前那场轰轰烈烈的农村城市化浪潮都没撼动它什么。当时政府计划在这一带兴建一个经济开发区,开发区要占据藤庄一半的土地,遭到滕庄人的坚决反对。乡长局长的领导们一趟趟往藤庄跑,简直是磨破了嘴皮,跑细了腿,可无论领导们描绘的未来发展前景多美好,也无论给出的条件多么优厚,滕庄人就是不答应拆迁,连什么理由都不说。
藤庄人太团结了,团结的就像一个人,乡里县里的领导百般无奈将问题上交到市里。在滕庄人的要求下,市长亲自接见了藤庄的代表,这才把事情搞清楚。原来滕庄人之所以这么坚决,因为他们有一个祖训。滕庄这地方很有点特殊,绝大部分的滕庄人都有五百年以上的家族史,就是说从明朝初期他们就祖祖辈辈居住在这里,而这么多年来一直传承着一个共同的祖训,要子孙们完整保留藤庄的土地。看着眼前一大摞破烂发黄的族谱庄志,听着藤庄老人的讲解,市长被打动了,这里面不仅有一代代滕庄人的拳拳赤子之心,更是一笔珍贵的文化遗产啊!
就这样,藤庄的土地得以保留了下来,可接下来却有人开始后悔,依靠土地的收入日子越过越穷,各项支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人们开始对家乡失望,大部分壮劳力都离开家乡,踏上了外出谋生的末班车。
上天就像一个调皮鬼,给藤庄人开了一个大玩笑。大家离开家乡没几年,家乡却开始变样,一潭死水的地方竟然开始繁荣起来。家乡缺劳力了,人们又回来了,他们建起了酒家和旅馆,重修了坑坑洼洼的乡间小道上。现如今,藤庄的街道上熙熙攘攘,酒家旅店生意兴隆,这里面不仅有外地人,更有许多肤色五颜六色的外国人。
繁荣的原因要从那座大楼说起。在藤庄众多的建筑中,大楼如鹤立鸡群,既壮观又雄伟,这是齐鲁研究院的实验楼。藤庄虽然经济落后,古文化特色却是出了名,不少高校来此进行文化研究,就在十年前,国家将齐鲁研究院建在了这里,没成想老树开了新花,这个刚组建不久的三流科研院居然在基础科研领域有了突破性进展。很长时间以来,基础科研的重大成果只出现于先进的欧美国家,其他国家就如同被排除在外。必须承认欧美国家的巨大优势,他们在人才的搜罗和培养上下足了功夫,对顶级人才更是格外重视,除了花费巨额的科研经费来满足顶级人才的研究需要,还给予这些人特别自由宽松的环境,使他们能够尽情发挥创造才能。在欧美发达国家,只要被认定为顶级人才,就会长期享受优厚的待遇,哪怕是多年拿不出科研成果,这种物质上和精神上的双重优厚待遇是其他国家不能比的。
齐鲁研究院的成就在西方专家们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这事打破了基础科研的垄断格局,就像一颗重磅炸弹令世界科学界为之震撼,欧美科学家将齐鲁研究院誉为“中国花”,各国的学者,尤其是生物学家纷纷前来,他们要看看到底这朵中国花是个什么样子。
在齐鲁研究院一间宽敞的实验室内,研究人员们正陆续聚拢来,围在中央实验台周围,他们的表情都严肃,预示着接下来的实验不同一般。房间很大,中央实验台也大,宽有三米,长度足有四米以上,除了一边并排固定着的一整套测试仪器,偌大的试验台上空空荡荡,就只有一只小白鼠。看来这次实验比较简单,而且是这只小白鼠的独角戏。
不过,往往越是简单的事情折射出来的道理越深刻,牛顿发现三大定律不就是因为他看到苹果落在地上这么简单吗?
小白鼠的样子好可怜。看到它头上的项圈传感器就让人想到孙悟空的紧箍咒,箍得那么紧,想当年孙悟空犯了偌大的天条也只戴了一个圈圈,它居然被戴了三个,身上一个,连爪子上也有一个。而且它好像是很饿,饿得都受不了,在笼子里窜来窜去,不时在枝条上咬一口,发出“咯吱”的刺耳声。都说动物是人类的朋友,这位小朋友没招谁没惹谁吧,居然就受此虐待!还有那个鼠笼也很让人看不惯,通体的金属材料,尤其是作为护栏的枝条寒光闪闪,明显是用优质钢条制成,关一个这么柔弱的小家伙至于用如此坚固的笼子吗?看来这位小朋友今生今世是休想挣脱牢笼了。
工作人员们身穿白色长衣,头戴白色帽子,他们都很安静,偶尔交谈也把声音压得很低,只有台边上的一位一点都不安静,手里比比划划,不停地说这说那。他叫李俊峰,三十多点的年纪,是中科大系统生物学的博士生,毕业那年还获得了中科院颁发的“最佳博士毕业生”奖项,齐鲁研究院的实力由此可见一斑。
看看人已经到齐,李俊峰清了清嗓子道:“大家都集中精神,现在听我说:这次实验的情况咱们都很清楚,我就只作一个简单的概括,这大半年我们的主要精力是放在遗传的优化环节,进展很大,我们的实验品与上次相比,虽然同是第三代,但品质已经是大有不同。第二点是实验本身,这个没有花俏,这次只是更换了作为护栏的钢条,型材不变,标准从工业品上升为军工产品,借以增加结果的可信度。”边说边拿出一根同样的细钢条,双手把钢条屈成一个半圆,一松手钢条就弹回到了笔直的形状。
李俊峰看着面前的同事,突然激动起来,用力握起拳头道:“我要提醒大家,今天的实验可能就是我们四年多辛苦工作的终点,就是说我们的工作可能就要成为成果,好大一个果子!下面我给大家三分钟的时间,看看有什么最新的建议。”
转眼时间到了,李俊峰左右看着,正跟眼前的一个女子目光相对。女子看着他,目光中带着点不友好,鼻子里还哼了一声,李俊峰不知怎地就有点心里发虚,刚才的那股雄壮之气荡然无存,顾不得再等别人的建议就说:“看来没别的问题了,我们现在就开始实验。”
“等等,我来说两句。”正是这个女子。她走到李俊峰身边,转身对大家说:“我要来重复一下我的观点,就是进行四代遗传改造方案,这个方案早在一年前我就提了出来。我也要提醒大家:如果把小白鼠按体积放大,就等同一位一米七五的成年男士面对直径二点三公分的钢条,我们是在挑战生物的极限!现在的三代遗传方案很难实现目的,我认为今天的实验不能成功。”
这话大家听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都睁大了眼睛,面面相觑。咦,这是神马情况?
不过这些人大多也很快醒过味来。既然她是俞青,那见解当然会与众不同,这样的话在她嘴里说出来也不足为奇。虽然能理解她,可心里毕竟不高兴,这话也太打击人了啊。最不高兴的当然是李俊峰,他是这次实验的主持者,此时压不住心里的不满,冷冷地说:“科学不需要激情的演说。”
“也不需要鲁莽的狂热。”女子立刻回敬了一句。反应奇快,能把句子对的工工整整,不仅是有才,显然也是有备而来。
李俊峰被弄得满头雾水。心说大姐你真是的,这是哪根神经搭错了线?盯着她问:“俞青,你还是不是这个组的人了,难道你是不希望咱们今天的实验成功?”
俞青当然就是这位女子。她傲慢说道:“没想到你如此头脑简单,这种问题我无须回答。”
李俊峰简直被气晕了。本以为俞青会看在一个小组的情分不再闹下去,没想人家根本不吃他这套。这几年是个什么情况你俞青不是不知道,大家容易吗?关键的时候你还来捣乱。
李俊峰这样想没错,为了这个项目组里人付出的太多。本来以这个齐鲁研究院功勋团队的实力,这么长的时间不知道能够拿出多少个成果,获得多少个奖项,但是就为了这个项目,大家把这一切全都抛弃了。这还不算最大的付出,最大的牺牲在于他们为此放弃了正常生活。为了方便联系,大家手机都是不关机的,尤其是骨干成员,经常是睡得正香被一个电话从被窝里揪到实验室,那位深夜突发灵感的同事兴奋地对大家讲解,然后大家就都进入工作状态。更要命的是不敢生孩子,老婆都没时间伺候,再添一个岂不是自找麻烦?组里以年轻人为主,都是三十多岁娶了老婆的人,他们大多都还没孩子。
人说急中生智,这话不假。李俊峰忽然就不急了,微笑着对俞青道:“你这不是来提建议的,你看你像不像电影里那种砸场子的暴徒?你说你呀,还是个女的。”一句话把俞青说得目瞪口呆。李俊峰得意,自己这个比喻真是绝妙啊。看着俞青呆呆的样子,他对她进行教育:“我说莎白,你不能总是这么傲气,说话是要注意场合滴。”
坏了!李俊峰话一出口立刻后悔。俞青可不是普通人,是本院的大神,她有个绰号叫伊丽莎白,可谁也不敢当着她的面这么叫,现在他一不小心给人家叫了出来,而且还来了个简化版,这样俞青能受得了吗?
俞青果然瞪眼:“李俊峰,你说沙白是什么意思?”
“我……瞎说的。”李俊峰开始支支吾吾。
俞青一脸的不明白,很认真地问:“这么说你是在自言自语了?”
李俊峰觉得不对劲了。聪明绝顶的俞青突然变得这么笨了?他很怀疑她是在装傻,不过没办法,为了蒙混过关只好点头。
俞青也点点头,惊奇地看着李俊峰说:“傻白,不仅傻而且还白痴,你真是有自知之明的人啊。不过你谦虚的过分,你傻是没错,可还不能算白痴,你是博士哎!我听说你的博士论文还很轰动。怎么,我说的没错吧?”
李俊峰无言以对。俞青看着他那样子好开心。居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我外号,还说我是女暴徒,不给你点厉害你要无法无天了!现在李俊峰真想给自己一个嘴巴:本来这事自己浑身是理,现在变成了别人有理,这张嘴真贱!不过他依然不服,反问俞青说:“那你这位聪明人告诉我,我什么地方傻?”
俞青鼻子一哼,笑着说:“这个道理你都不明白?其实很简单。都一年好几个月了,你一直重复着注定失败的实验,乐此不彼,你就知道执行原定的方案,完全不知道变通,你是怎么搞研究的?”
李俊峰终于明白俞青为什么这么做了。早在一年多前俞青就对小白鼠的培育方案有意见,有一次她特地找他谈她的新培育方案,他听不进去,只给她来了一句要相信组长。当时好几个人都在场,让俞青很没面子,显然她对此事耿耿于怀了。
俞青这句话打击的绝不止李俊峰,她的指责这里人人有份,但是居然就没人吱声。要说这里的人都不一般,这个研究组是齐鲁研究院,或者叫农业部三院的功勋团队,在国际生物学界都小有名气,个个都是人才,但他们还是要给俞青面子。俞青是整个研究院的骄傲,而且是归国人才的标志性人物,看看她的历史就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学生时代的俞青是一位极品学霸,学习成绩好到了让同学们只能追赶而无法超越的地步,即使在名冠华夏的清华园也不例外。也许因为太过优秀,俞青为人骄傲,在同学中没什么朋友,成为他们议论的对象。他们不满意她太牛,有人说她拽的像个英国女王,于是有了伊丽莎白的绰号。“女王”的辉煌并不仅于此,她大学之后的成绩更加骄人,在国内完成了博士学业后就立刻奔赴英国剑桥,成为学界公认的顶级权威威廉教授的学生,顺利拿到了博士后,整个经历简直就是一个传说。功成名就之后,俞青毅然回到了国内,得到了国家领导的接见和嘉奖。
一时间出现了有趣的场面。主持人李俊峰站在一边默默无语,中央的胜利者俞青情况更糟,不停东张西望,直急得抓耳挠腮。俞青现在不能下来,她一走实验还做不做?责任谁来负?但是呆在这儿又怎么办,难道要大家重新开始这个“注定失败”的实验?
关键时刻有人来解围了。角落里的一位研究人员一直在智能笔记本上写着什么,这时合上笔记本过来说话:“科学允许忽视场合。做研究需要不同的意见,这一点很重要。”
这位研究人员给人的感觉是如此的与众不同,年纪比李俊峰大不了多少,可给人的感觉却像一位读了大半辈子书的老教授,身上散发着浓浓的书卷气,他是组长程少民,准确地说叫研究室课题组长。
俞青打心里感谢程少民。没想到程少民并不是为她说话,话锋一转反而指责她:“俞青你有问题。你的问题是墨守成规,缺乏创造性,你应该相信科学的力量。”
程少民的出现让俞青不再英雄寂寞,他的指责更激起了她的斗志,立刻反驳道:“昨天你还强调要相信传统的力量,说不要迷信科学,现在又说坚信科学,怎么你是真理的占有者吗?”
“这并不矛盾。”程少民显得很自信,“庄子老爷爷说,毫厘为大而泰山为小。大与小,根与末,都不在于眼前的表象,而在于所处的环境。”
俞青讥笑着说:“你又在用古人的话来教育现代人。待会儿是不是把你的老子老爷爷也请出来?”
这话就像说了程少民的亲爷爷,他突然就很认真,“为什么不呢?人人都知道我们有五千年的文明,可是很多人却把这五千年的文明理解为四个发明。”
“精彩!”不止一个人为他叫好。
程少民有点兴奋,手里比划着说:“今天就让老子老爷爷休息一下,我请年轻一点的岳飞爷爷来说话。岳飞本来不过是一个兵头,没有任何官位,却因为一句话成为了将军。当时是宋金大战,宋朝的指挥官多是些无能之辈,部队节节败退,只有一个人屡战屡胜,并且创造了在敌强我弱的兵力对比下连续十几场进攻战的胜利。这个战绩绝对不一般!有这样战绩的人会被载入史册,成为名垂千古的名将。这个人是岳飞吗?不是,是老将宗泽。话说回来,宗泽的胜利不单单是他用兵如神,也得力于手下将士的勇武,其中就有岳飞。宗泽将岳飞纳入帐下,教育他要勤读兵法,不料却被岳飞反驳,岳飞说出了那句名言: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他说兵法不过是基本而僵硬的东西,打仗的要旨不是要兵法学得好,关键在于如何运用兵法。岳爷爷这里说的不是别的,是环境。”
“这个故事好。组长你接着讲,我还要听。”朵朵嚷着。她是这里唯一的青春女性。
“我在说问题,不是在讲故事。”程少民被她赞扬的哭笑不得,无奈地摇摇头,“不能再耽误时间了,朵朵你来上食物。”
朵朵早就准备好了,将食物摆在了笼子外面。不料有点失误,食物摆放距笼子太近,小白鼠一急就撞过去,笼子都被掀翻,它抢到一块食物,神气活现地大口吃起来。
笼子被重新固定好。小白鼠一朝得逞,继续撞笼子,有人说:“这样不行。这小家伙要把自己撞坏,它可是咱们这一年的心血。”
“不会,”俞青稳稳当当地说,“吃了一点东西反而是件好事,它会更觉得饿,但它不会这么一直撞下去,它不是牛。”她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争辩。
此话果然不错,小白鼠撞了几下就停了下来,慢慢地沿边儿走动着。这时候李俊峰已经把显示屏放到小白鼠的眼前,说:“让它回归自身的天性。” 屏幕上立刻出现了一段录像:同样的鼠笼,同样的小白鼠,笼子外面摆放着食物,小白鼠贪婪地看着食物,然后奋力咬断笼子的枝条,破笼而出。
隔壁电话响了,李俊峰要朵朵去接电话,朵朵苦着脸说:“一准又是院长。你们总是让我接电话,我刚才就被训了,你不是让我连续受训吧?”
李俊峰无奈去接电话,很快就回来,垂头丧气地对程少民说:“真是院长。这次脾气又升级了,你得快点去,不然后果难料。”
“先不管他。”程少民动都没动,眼睛继续盯着笼子。小白鼠刚才撞的累了,现在休息过来,它的眼睛冒出凶光,盯着钢条,然后慢慢地伸嘴去咬,大伙儿紧张起来。
“电波不是很强,它没有进入最佳状态,放松。”负责监测的魏东鹏轻松地说。
果然,小白鼠嘴上并没真的用力,好像是试探性的进攻。
数次试探后,感觉小白鼠真的要下手了,魏东鹏急切道:“它进入状态了!”
“这只小白鼠真聪明。加油!”李俊峰满怀希望。小白鼠好像受到了他的鼓舞一样,猛地一口咬在枝条上,“啪”地一声,钢条竟然被咬断了!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寂静了好一会儿,俞青突然忿然道:“李俊峰你是不是跟老鼠有心灵感应啊?搞不好你上辈子就是个小白鼠。”她好像一点都不高兴,独自走了出去。
“小样,都输成这样还敢找我撒气?”李俊峰看着她的背影鼻子一哼,然后脸上露出极度的兴奋,双手使劲抓住程少民的双肩摇晃着,嘴里大叫,“今晚李家堂聚齐!家里都不要做饭,要好好庆祝。你说你请不请客?不请我请了,把我名字写在第一个!”
大伙儿这才回味过来,集体鼓掌。哭的,笑的,欢呼着,雀跃着,有的搂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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