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季君礼的厨艺并不好，活了好几千年，也没什么可以为别人洗手做羹汤的机会，但她做的菜也毒不死人，平淡无常普普通通罢了。把羊肉切成小块，放些干草和生姜片，小火煮上五六十分钟，待汤泛白了，丢几个红皱红皱的枣儿，再煮上一二十分钟，末了添几截青绿的葱叶和一勺盐，就可以了。
小小的孩子还在床上嗯嗯哼哼地哭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喊着要妈妈，但他哭了快一个小时，眼泪和鼻涕都结痂了，声音细弱得像软软的猫崽儿，待蓄了力气，哇哇地叫上几声，接着又是嘶哑的呜咽。季君礼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她特意在去熬羊肉汤前把这孩子给弄醒了……
她真是个坏人啊！
不对，是坏鬼。
“你过去，嗯~嗯~，我不要你！我要妈妈~妈妈~妈妈~”
看来还没哭够，得再等一会儿。
季君礼抿了抿唇，低下头整理着自己的裙子，白皙纤细的手指在黑色柔软的绵绸中沉沉浮浮，像黑夜河边的白鸟。她又把裙子往上拉了拉，露出洁白的脚踝和黑色高跟鞋。那是一双露脚趾的鞋，季君礼觉得好玩，便不安分地扭动着十个脚趾头，一会儿一起抬起，一会儿三三两两地落下，差不多三五分钟，她玩腻了，就放下裙子。黑绸发出轻微的声响，滚落开来。
“唉，这房子……”季君礼打量着四周，头都痛了，她真想把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扔出去，扔得远远的，再也看不见才好。这屋子矛盾得很，唐朝的架构，宋朝的画作，明清的摆件，民国的布置，虽然样样都是她喜欢的东西，但放在一起，就让她心烦。当初魏棃满脸隐忍又忍不住得意地把还是‘季君礼’的她带到这儿时，她完全不知道他霍霍的，原来是自己的房子。
等安顿好了季辉，还是去魏棃那儿一趟吧。季君礼想着，虽然此次她睡得不久，但好像这个世界，嗯~，有点不一样了呢。不过，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季君礼嫌弃地用两根手指叼起黄黑参半的桌布，然后把白瓷碗放在檀木桌上。她皱着眉提着桌布，然后一出屋子就用力地扔到了一旁。
回廊拐角的雀替上，挂了只日式风铃，像一座沉浸在夜色中的小小的富士山。
季君礼若有所思地摸着那只风铃，黑夜中，她的身侧流动着神秘的黄金般的纹饰，那些纹饰像细细的小蛇缠绕在一起，它们金黄的细长的舌头流动着，宛若盛开的曼陀罗，诡异而美艳。纹饰中央是一只似羊非羊的兽，九尾四耳，其目在背，神气昂扬，四蹄若飞。季君礼伸手，浅绿色的火焰瞬间包裹了召魂令，不一会儿，就消失了。
空中又浮出一张信纸，就是那种浅黄色的画着红线的老式信纸。
“写些什么喜鹊儿才会来呢？”季君礼一扫之前的漫不经心，眉眼带笑地看着信纸。她用手在信纸上写写画画，不一会儿又懊恼地全部抹掉，反复折腾了两三次，最后只写了五个金色的大字——喜鹊儿 速来。
欧阳明坐在桌前，他正认真地看着一本厚厚的书，旁边还放了一本《侦查程序》。他背着光斜坐着，这其实有点傻，还很伤眼睛，所以每次妈妈来的时候总会说他几句，用一种担忧又夸张的语气嚷嚷着：“天哪！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哪里有人背着光坐的哟！你怕是读书读傻了呀！”但他就是喜欢把桌子放窗边，看会儿书，看会儿天。后来，那个‘爸爸’给他带了一盏很贵的台灯，大概比他这个小破屋还贵，还说是美国产的，可是那光和他的钨丝灯发出的光，也并没有什么不一样。钨丝灯的光还暖些。
笃笃笃，笃笃笃。
欧阳明用铅笔在书上做了个小标记，然后合上书去开门。
是隔壁的栗子。
李栗先是笑嘻嘻的，然后猛地嗅了几下，接着眯着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欧阳明。她生气地推开欧阳明的手，气冲冲地进了屋子，两只眼睛像老鹰似的直勾勾地巡视着。不过，这屋子的确是一览无遗，连个衣柜都没有，只有些纸盒子和一个半人高的泛白的牛仔背包装着书和衣服。李栗表情略略舒缓些，她走到桌前，状似无意地翻了翻那本厚厚的书，然后坐在长脚板凳上，背对着他说：“你今天干嘛去了？”
欧阳明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莫名有点怕怕的，他也不知道哪儿惹到这个小姑奶奶了，生起气来比陈队都还要可怕，一副要吃人的样子。要不下次抓贼带她去好了，看那些贼谁敢跑。
“你笑什么呢？”栗子又问道。
“噢！没什么，没什么。”欧阳明不好意思地笑着回答，他不该这么想栗子的，栗子还小，脾气大些也正常。
“你分明就笑了！”李栗站起来，仰着脑袋与欧阳明对质，她头发刚到耳边，软软的，像朵蘑菇。
“好了，栗子，别闹了啊。”欧阳明露出大哥哥面对小姑娘无理取闹时无奈又宽容的笑容，重新坐到桌前看书。他才进公安局，之后还有一次考核呢。
“你还没告诉我，你今天干嘛去了呢。”
欧阳明不回栗子的话，低着头认真看书。栗子撅着嘴盯着他的背看，盯了好一会，也不见他回头，就气鼓鼓地坐在床边，用脚跟一下一下地去撞床柱子，发出梆梆的声音。见欧阳明还不回头，栗子气不过，就使劲地用脚撞了下，疼得她‘啊’的一声叫出来。
“没事吧！”欧阳明赶紧问道。
“你那么撞试试！”栗子没好气地回到。
看着栗子龇牙咧嘴的样子，欧阳明觉得好笑，见栗子更恼了，他忙收起笑，装作关心的样子。
“好啦，我今天也没干什么。就跟平常一样，跟着陈队到处跑。”
“那……那你有没有见什么姑娘？”
“姑娘？”欧阳明歪着脑袋回想了下今天的生活，回道：“秦阿婆算不算？”
“秦阿婆还是姑娘吗!”
栗子真的生气了，小脸都红了，两条眉毛中间挤了个‘八’字出来。
“我……真的没见过什么姑娘。”
“你骗人！我都闻到了。”栗子气冲冲地跳下床，跑到欧阳明旁边，用鼻子在他肩膀上、背上嗅来嗅去，最后停在了他的手上。她把欧阳明的手翻过来，更仔细地嗅了几下，然后啪的一声，扔在桌上。
“泽兰春的桂花膏，只要一点点，能香上一整天呢！”
欧阳明把手拢在鼻子上，一股咸咸的汗味铺面而来，差点没能把自己呛死，哪有什么桂花糕的味道。
“没有啊？我怎么没闻到。”欧阳明看了眼栗子，又改口到：“可能部里谁带了桂花糕，不小心粘上了吧。”
“你们一群大男人，谁会带桂花膏啊？”
“谁说男人就不可以带了，”欧阳明得意地拿起桌上那本厚厚的书，“法律可没规定啊！”
栗子咬着牙，脸上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末了，又欲言又止，眨巴着眼睛出去了。
欧阳明以为栗子是怀疑自己偷偷吃了桂花糕，才这么生气，好笑地摇摇头，想着明天下班后给她买点好了，就去哪个……什么泽兰春吧。说起来，这还真不像是个糕点铺子的名字。
“你在人间可以停留多久？”
“回季大人的话，若是白日太阳不烈，半个小时左右，若是阳光太盛，不能超过二十分钟。”
“随我来吧。”季君礼点点头，放开风铃，带着黑无常往灶房走去。
灶房里一片漆黑，清亮的月光只堪堪照到了门口，仿佛一块窄窄长长的三角形的白布。火灶边倚着个瘦瘦小小的女人，苍白的发就像黑夜中隐隐约约的云。
“你可知季岩的墓在哪儿？”
“季岩先生在您……被明桐珊小姐推入海中后，也跳了下去，只不过，被人救起了。后来得了肺炎，撑了差不多十年。墓，应该还在台湾。”
“那他可知……”
“这，属下便不得知了。但晚些时候，季先生待明桐珊小姐还是很好的。”
“鬼王这般吩咐你的?”
“是。”
“那便把她葬在他的身旁吧。”
“是，季大人。”
“下去吧。”
黑无常犹豫了下，听着小孩子有气无力的哭声，还是问道：“季大人想要抹去一个人的记忆，不难吧？”
季君礼不回话，抬眸看了眼黑无常。黑无常连忙跪下，是他轻率了，人间已不以阶级论卑微，鬼界却不是。更何况，连鬼王都要跪她。
“黑无常，不记得不代表没有发生过，更遑论，不记得本身就是一种记得。”
“谨遵大人教诲。”黑无常叩首，他虽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但还是不要多问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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