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星期天，关明凡看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很想给秦雅丽打电话，心中却诸多顾虑。7点太早，秦雅丽也许在忙了一夜之后刚刚躺下；8点也许在查房，9点也许在交班，10点也许已经回到宿舍正在补觉……按照以往的惯例，下夜班之后秦雅丽中午是不起来吃饭的。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估摸着秦雅丽睡得差不多了，关明凡终于拨打了她的号码，没接。
“她难道还在睡吗？也许昨天值班实在是太累了，又大哭了一场……”关明凡心中隐隐作痛。
一直到了晚上，关明凡终于等来了秦雅丽的回应。她发信息叫他一起到教室去看书。
一切仿佛如旧。
去到教室里的时候，秦雅丽已经端坐在平时的座位上。关明凡一如既往地坐到秦雅丽的后面——他喜欢坐在秦雅丽的后面，只要看见她的背影，他就有一种自然的满足感。
不过，今天的秦雅丽有点异常，让他心里惴惴不安。她看书的专注度远远比不上平时，老是怔怔地盯着前方出神，或者不断地看着手机，又或者焦躁地把书本翻来翻去……
好不容易熬过了两节自修课，秦雅丽站了起来，眼角向关明凡的方向瞟了一眼，走出了教室。
关明凡自然跟了出去。这是他们约好的休息时间。
秦雅丽虽然在门外等他，但是并没有像平时一样挽着他的手臂，脸上没有笑容，蹙着的眉头满蕴忧伤，这让关明凡心里更加没了底。
“昨晚我……”
“别说了，我们去走走吧！”关明凡想开口向她道歉，秦雅丽打断了他。
两人并肩走着，在肩膀的摆动中，关明凡有意地用手去碰她的手，她的手却有意地躲避着。
走了很长一段路，相互无言。
气氛有点沉闷，有点尴尬，有点紧张。
终于，秦雅丽像是决定了某一件事，幽幽地说：
“我们……分手吧！”
前半句说得很慢，中间停顿了几秒钟，然后咬咬牙，后半句快速地脱口而出，仿佛生怕自己会把话吞回去。
话语低沉，却仿佛一吨炸药在耳边炸开，关明凡全身一震，定住了，脑袋空白了几秒钟。
“什么？”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他也相信自己肯定是听错了。
接一次吻就导致了分手，这怎么可能？
“我们分手吧！我们不合适。”秦雅丽这次没有停顿。
这次关明凡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他想到了最近很火的一个短视频“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这可不可以说是“一次接吻引发的血案”？
“为什么？就因为我昨晚鲁莽的动作吗？我真是无心的……”关明凡不能相信，秦雅丽仅仅为了这个就和自己闹分手。
“你听我说。”秦雅丽摇摇头缓缓地说，“今天我妈来我小姨家，我去见了我妈，把我们在一起的事情告诉了她。”
秦雅丽有一个阿姨嫁到了这个城市，关明凡是知道的。
“她很久之前就知道你在追求我……她一直反对我们在一起。我忘不了她听到我们在一起时那种……那种绝望……”秦雅丽声音变得哽咽，逐渐啜泣起来。
仅仅这半天时间，她的脑海中无数次浮现了当时的情景。
“你真的……真的……和他在一起了？”母亲震惊地说，嘴唇颤抖着，眼神充满了责备、痛苦和绝望。
“你忘了蒙叔是怎么死的？你忘了你爸是怎么死的？你忘了这几年你妈是怎么活的？有多少次，我差点……差点以为自己熬不过来了……”母亲失声痛哭起来。
蒙叔是秦雅丽家同一个小区的邻居，也是一个乙肝患者，发现的时候已经进展到了肝硬化失代偿期，为了治病耗尽家财、债台高筑，却依然挽救不了他三十多岁的生命，前两年走了，丢下年老的父母、年轻的妻子和一个六岁的孩子。
“我不同意，绝对不同意！我不能让你重走我的老路……”母亲紧紧拉住她的手，仿佛像是在把她从深渊之中拯救出来。
“妈……”秦雅丽抱住母亲也痛哭起来。
她永远忘不了父亲查出肝癌的时候，全家那种天塌了的感觉；她也永远忘不了，这几年，母亲是怎么为了给父亲治病和照顾家庭而呕心沥血的；她也永远忘不了，母亲是怎么为了赚钱维持生计而奔波劳碌、一分一毫紧衣缩食的；她更加忘记不了，父亲逝世时整个家庭的痛苦和绝望……
父亲的病故与关明凡的乙肝，已经像一根深深地扎进了心灵深处的刺，不管掩埋得多深，不管掩饰得多好，只要轻微一转念头，就会感受到那种锥心的痛，如附骨之疽，无法消除，虽然一直都在逃避，却始终需要面对。
“我们分手吧，分手吧……我们不合适，不合适……”秦雅丽再次失声痛哭。
“不，不……”关明凡痛苦地摇摇头，用力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难道我就一定会发展到肝硬化或者肝癌这种地步吗？难道你们就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吗？”他无力地蹲在地上，低吼着。
秦雅丽不说话，只是哭着，最后狠心跺跺脚，转身走了。只留下关明凡瑟缩成一团的黑影，孤独地、无助地、痛苦地品尝着人生中最苦的一段时期。黑暗中，他就像是潜伏在这个世界的异类，受人嫌弃，被人歧视，见不得光。
为什么？为什么？
关明凡颓然地坐在地上，仰望着漆黑的夜空，无言地质问着上天。
浩瀚无边的苍穹，却没有一片属于自己的星空。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可怜虫。
“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家门，让迷失的孩子找到来时的路；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前程，用一点光温暖孩子的心……”
一直喜欢听的歌，在心中无言地唱起。这时，漆黑的夜空中仿佛真的出现了一点星光，继而两点，三点……无数点，然后星星点点越来越近，越来越亮。
上天真的要点燃希望的灯火，照亮关明凡已经迷失了方向的路途吗？
但是，下一秒，星星点点的光亮却忽然变成了一个个乙肝病毒颗粒，狰狞着丑陋无比的面孔，张牙舞爪铺天盖地的从四面八方向关明凡扑来，密密麻麻、毫不留情地把他吞没，然后钻进他的体内，不停地啃食着他的皮肤、肌肉和内脏，回荡在耳边的，是一连串牙齿摩擦的声音。
关明凡感觉好像有千万只爬虫在体内蠕动，一阵剧痛从肝区升起，一直传递到胸口，然后迅速地蔓延到全身，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用力地挥舞着双手，想把它们赶走，又仿佛溺水的小孩，无助地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却只是徒劳而已。
“啊……啊……”
关明凡突然痛苦地大叫起来，跳起来像疯了一般向前方奔去。
前方？前方是什么地方？前方有路吗？路在哪里？不要星星，不要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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