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卿雪毫不理会母亲在身后紧追不舍的脚步,视而不见母亲被她折腾得疲惫不堪的神情,朝着自己的目的地走去,无论路途多么遥远,她要一直这么走下去。
“卿雪!你给我站住!”
叶露珠对着女儿像母狮一样怒吼一声,苏卿雪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叫声怔住了,回转过身,茫然地看着母亲,叶露珠一个箭步追上来把手里的风衣披在她身上,抱住她的身体:
“我的孩子,卿雪啊!难道你不希望你爱的人能够大难不死吗?你不希望他活过来吗?既然你心里带着这么深的内疚,带着这么深不能舍弃的感情,那么,孩子!你就要让自己很好地活下去,漂亮、健康地活下去。董秦如果看到你变成这样疯疯癫癫、蓬头垢面,他会心碎得再一次死去。所以你还有什么理由不让自己振作起来迎接他的到来?萎靡不振、自暴自弃,看到这样的你,董秦还会爱你吗?”
“妈妈。他真的会活过来吗?”
苏卿雪将内心所无法承受的重量此时拿出来分担给了母亲。
“当然会,我的孩子!知道有一颗多么爱他的心在这世上孤零零的等他,他的心即便是飘到深不可测的茫茫天宇,但会因为心灵的感应,他的心会重新附到自己的胸口,他的魂魄就会重新附到他的身体里,他必定复活。孩子,如果是因为你对他的爱创造了奇迹,使他复活,你会怎么做呢?是像现在这样披头散发,打着赤脚到处狂奔去寻找他吗?”
“你要相信这世上唯有真爱!才能创造奇迹。”
过了许久,苏卿雪幽幽地对母亲说:
“妈妈!这样说来,我对他的担心、牵挂,恨不能替他去死,他都能感觉得到了?”
叶露珠脸上露出了笑容:
“当然,他不但能感觉到,你对他真执的爱就是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会把他从生死攸关的地方拽回到人世间。”
苏卿雪经母亲一翻劝说,那颗一直为董秦痛楚而流血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
“妈妈,我听你的话,咱们回家吧!”
苏卿雪也坚信有心灵感应这一说法,拭去脸上未干的泪痕,抚顺自己乱蓬蓬的头发,好像这疯婆子的形象真的就会被董秦看见似的难为情。她怎么能不希望他活呢?自己一直以来是个无神论者,但是她愿意跪求菩萨为董秦许愿,磕破自己的额头和膝盖,直到他苏醒过来。在这里她要先热爱起自己的生命,菩萨绝不会让无辜的人遭罪太久,更不会攫取了他的性命。现在苏卿雪十分感激母亲给她迷途上的指引和智慧的教诲。她极其想给母亲一个轻轻的拥抱,流失太久的母爱却被一道溪流般的时间障碍阻隔,但自己的态度早已表决,愿意在静默无声时间的溪流旁静静等上一会儿:等待雾霭散去,流水充盈,鲜花盛开,阳光投射进来,她很快扑倒在了母亲怀里,给她一个拥抱的同时再度眼泪婆娑。叶露珠轻轻拍打着女儿的肩头,像小时候在欢堂镇,在七月流火的夜空下一阵闷雷滚过天边,闪电的白光交织着风雨照亮银河系诡异的青色云层,恐吓住一切大地生灵的景象,但有了妈妈怀抱的庇护使她忘记了所有的惧怕。
苏卿雪乖乖地随母亲返回到店铺,身心都已极度疲乏,不久,她在自己的阁楼上不知不觉睡着了。叶露珠守在楼下另一间屋子里久不成寐。那晚谁也不知道她鬓角又增添了多少白发,额上又加深多少皱纹,捣磨了多少心酸的劳碌。
董秦没有死,这真是契合了操场上那位同学的判断,他是命大而幸运的,全身多处粉碎性骨折,伤及颅脑,在医院里抢救三天三夜,终于脱离了生命危险。度过危险期以后,他的意思仍处于模糊状态,等意识稍微清醒又进入一阵短暂性失忆。大夫告知家属,这对他的康复不会造成太大影响,短暂性失忆是病人过度阶段,过了这个阶段记忆便会恢复正常,对身体正在发育的年轻人来说,将来落下后遗症的可能性也会比较小,如果近几年好好保养得当,可以完全恢复健康,甚至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之说,不过这些都得靠上天的造化。
为了安顿好女儿的心,叶露珠每天都派耳目到医院打听董秦的消息。
当听到董秦苏醒的消息传到耳朵里,苏卿雪原本黑暗世界所有熄灭的灯瞬间被点亮了,她的身体好像刚从深渊的索道里头破血流的爬出来,就又一次踩上棉絮一样的云层直抵天堂,她不需要踮起脚尖再去看一看天堂的颜色,她只要他活着这一点就足够。接下来她再也没有哭泣,安静地在清晨步入黄昏和煦的阳光中,耐心地等待他的伤口一点一点愈合的好消息。
这是董秦苏醒后的第十个早晨。
当浑身有了活力以后,苏卿雪起得比以往要早,初冬的风刮来丝丝寒意,她踏着小城清晨生机勃勃的喧嚣,不带惧色地走向董秦住的那家医院。
董秦的嘴唇依然那样苍白,白得和脸几乎一个颜色,他安静地躺在收拾得洁白整齐的病床上,一个年轻的护士轻手轻脚地走过来给他换输液药,她认识的保姆曲妈正在跑前跑后地照顾他和秦女士。
由于过度的惊吓和连日来的精神紧张,秦女士的身体几乎被拖垮,在听到儿子坠楼消后几度昏阙中,终于倒在儿子身旁的病床上,和董秦一起在输液。她至今不敢想象董秦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会给她和整个家庭带来怎么样的打击,虽然现在的体格完全要靠营养液来维持,上苍的宽厚与仁慈已经使她感恩戴德,身上的零部件一阵松懈的时候,她便在儿子旁边的病床上沉沉地睡着了。
苏卿雪手里握住一束从花店里精心挑选来的康乃馨,没有走向病房。在来之前,她在内心已经计划好,不能冒失地去触动董秦正在恢复的神经,于是走到了病房外,站在正好对着病房窗户的花圃前,站在从北面刮来的呼呼寒风中,这里可以将病房内的一切尽收眼底。此时,苏卿雪的内心是一个波澜起伏的世界:董秦幸运地活过来了,但再也不会属于她,他们之间所有的感情都已结束,包括友谊今后也不会再有。一想到这里,她的心就悲愤不已地激动起来,带着对谁都有难言之隐的沉痛,这人性无止境的欲望弱点又来啃噬她的灵魂,幻想画面像一束光照进了她的心房,她很想大踏步的走过去把康乃馨插在他床头的矿泉水空瓶里,告诉他自己的心里话:自从他把她的命从护城河臭水里救起来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感觉到生命羽翼的日渐丰满和存活的真正意义。由于他的发现和挖掘以及鼓励,才使得她有勇气并热情地投入到自己的歌唱事业当中,并愿意为心中这份梦想而终生努力奋斗。她对他的话语深信不疑,她崇拜他敬仰他。起初他是那样的高不可攀,使得她不敢去碰触那美丽的、她认为只能是幻想的梦想。当他真正来到她身边走近她,那一道太过于耀眼的光芒照进了她的世界,她却退缩了。由于害怕,她是要拒绝的,因为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要以怎样的热情、怎么样的喜悦、和怎么样热烈的爱去把他的那一份带着他个性不顾一切的专治的爱迎接进来。因为爱他太深,她认为他何种程度的专治都是合情合理的。
当她把自己那一份少女情笃初开的纯洁感情一点一点地、怯生生地完全流露给他的时候,她觉得幸福就像蜂蜜一样,让她整颗心都良久地沉浸其间。甚至有时它产生了不真实的感觉,她常常会不自觉地想:这就是爱她的偶像吗?曾经那样的遥不可及,但后来经常耐着性子坐在餐桌的对面,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吃饭,这就是她曾经膜拜现在依然崇拜的男孩吗?以他的思想书写滚烫文字向她表达深情爱意的男孩吗?这是一份多么让人心潮澎湃而值得珍视的爱啊!她曾经有所保留的心迹,没有彻底表露出来对他喷涌的爱慕与感激,现在渴望着倾吐,但已经没有机会,她走向他的那条路已被禁止通行,自己也并没有打算重拾勇气和信心。痛苦确实如此难免地一次次侵袭而来,“渴望”被内心的坚定信念无数次强行抑制住了。人真是一座矛盾又复杂的综合体啊!她想:像她这样倔强的人只能把遗忘痛苦交给时间了,因为她从不乞求人类的怜悯和同情,所以甘愿承受内心像苦行僧一样的刻制和磨难。
在像刀子一样呼啸刮来的风声里,苏卿雪的手被冷风冻得快要僵住了,她突然看到懂秦消瘦苍白的侧脸向着她这个方向转了一点过来,他的母亲在近旁病床上睡得正香。没过多久,董秦的父亲推门走进来,他高大魁梧,脸上刚毅的线条里此时充满慈父的温情。由于站得较远,他们谈话的语调压得很低,她没有听清他们说些什么。
不一会儿,曲妈端了一份营养稀粥进来,董秦父亲用手抽出董秦脑袋下的枕头竖在他的身后,董勤用手撑着床沿坐起来,他原来长及上额的头发被剃光了,坠楼时脑颅裂开的口子现在留下的疤痕像海参一样悬挂在后脑勺,使人看了触目惊心。苏卿雪眼圈顿时泛红,胸口揪心的痛像海浪一样再次向她席卷而来......
在外面万人之上手握重权的父亲现在正卸下威严的光芒,亲自将稀粥一口一口地送进董秦的嘴里。苏卿雪透过模糊的泪眼又开始在内心展开幻想的追逐:多想从父亲手里接过那只碗,一口一口给董秦喂粥的是她......
他依然活在人世,活在咫尺,这咫尺已经是他们的天涯,如果再去惊扰他,那会是彼此万劫不复的深渊。她已经伤他太深,她也已经不配,不配董秦对她全身心不惜将生命置之度外的那一份爱。
想到这些,苏卿雪握着那一束康乃馨踉踉跄跄向后退了几步。康乃馨总得有个去处,把它扔到垃圾篓里太可惜,不管董秦看得见看不见,都让这份康乃馨守护在窗台,苏卿雪身体一闪,逃也似的跑开了。
董秦半靠着床头,神情虚弱,窗外人影闪过瞬间,那里放了一束康乃馨,正好被他的眼角扫过,尽管那是刹那间的一个片段,世界上最熟悉的身影,他绝不会认错:
“卿雪!雪,我刚才看到她了,在窗户边一闪,就不见了。”
他平静的说着,语气里面没有丝毫的惊喜,听上去像是在梦呓,身边所有人都一致认为他产生了幻觉,为他捏了一把汗。
“我可是没有看见什么卿雪......”
曲妈连声说着。
“哪里有什么人?我可是什么都没瞧见。”
父亲脸带着严肃的口吻纠正他,被说话声惊醒的秦女士及不情愿地皱起眉头,苏卿雪可是至儿子于死地的祸水,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窗台上确实摆放着一束新鲜的康乃馨。但这是公共场所,看望病号的人每天进进出出,做卫生的大妈经常把花束一捆一捆地扔进垃圾桶,这孩子准是看花眼了。她们母女理论要赔偿,自己对她们够仁至义尽的了。希望苏卿雪和当初向她许诺过的时候一样,能识时务而不随便再来骚扰他们。秦女士抚摸了一下儿子的额头和手臂,和蔼地说道:
“我们三个人都没有瞧见,你准是看错了。”
董秦把目光从窗台上收回来,没有和谁去审辩,他将自己的头部从枕头上滑下去把身体放平稳,对着母亲抱歉地笑了一下。
早餐的营养粥让董秦增添了不少精神与活力,他吃下去的分量比之前多得多,几乎有了足够的脑力去梳理自己的思绪。侧了一下身子,不经意间又瞥见了那一束康乃馨,他的眼睛没有停留在上面,从花瓣上掠过而去停留在了别处,然后苦情般地笑了一下,笑容在嘴角一隐就消失不见了,接下来再也没有偏过头刻意的去看那一束花。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苏卿雪刚才来过,那又怎么样呢!他从教学楼五楼的天台纵身一跃的时候,他们的爱情已经跟着死亡。此时苏醒的生命已经是另一个自己,一个重生的自己,不再与苏卿雪有任何牵连的自己。既然命运在违抗他的意愿再次获得生存的机会,既然这活过来的机会是如此来之不易和意外,他没有理由不去尊重生命的神圣,今后他必须做到加倍爱惜自己。
从苏醒过来艰难地找回记忆的那一刻起,董秦想的最多的是他要以全新的方式好好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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