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扬走进咨询室,坐在咨询台对面的不是一人,而是两人。
“请问你们谁来咨询?或者是一起咨询?”
“是我儿子来咨询。”
“那么女士,请您先到外面坐坐。”
面前是一位四五十岁左右的母亲,和他正在读高二的儿子。女人面容温柔恬淡,神情憔悴落寞,脸庞毫无血色却依然藏不住目光中某种热切期待。她身边的少年眉眼俊俏,微低着头,低垂了眼,本应属于风华正茂的活力被一股沉重的气息包裹着,他好像因此不能动弹,只能呆坐在这,华扬深深的感受到,这层包裹下面有些东西翻滚着。
“我可不可以陪着他?”女人轻声问道。
还没等华扬开口,少年略带不耐烦的情绪,低声说道,“妈,你先出去吧。”
女人脸抽动了下,陷入尴尬。
华扬微笑着,“咨询是可以单独,也可以共同咨询。不过是对应合适的时机,现在或许适合先单独咨询。”
华扬温和的言语化解了僵梗的气氛。
“那妈妈先出去了。”女人关怀的目光看着少年,少年没有任何回应。
“华医生,那拜托您了。”女人带着某种不舍担忧的复杂情绪起身出门。
“不客气。”华扬依然亲切微笑。
女人出去后,华扬看看少年,看看他手中的资料,有好几页。“骆凯峰,男,16岁,抑郁症,长期情绪低落,学习不能集中,食欲不振,胃纳差,情绪不稳……”这是某家医院的诊疗书。后几页,还是几个不同机构的诊疗总结,最后结论“经过半年多次治疗仍无好转……”接着,看完自家诊所作的测试报告后,华扬抬起头。
“你好!凯峰,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
少年依然目无表情,微微点点头。
“你已经做了半年多的心理治疗,能说说为什么要到这么多不同机构做治疗吗?”
“因为我妈认为我有病。”
华扬听到这样的回答,心中不免一笑,这少年看起来,挺有主见的。
“那你自己认为呢?”
“我跟她说,这是最后一次,我不会再看心理医生了。”少年表情严肃,话语虽然坚定,却透着复杂的情绪,似乎有关心,怨恨,无奈。
“最后一次?其实如果你觉得不需要,连这次也不必来。”
少年忽然对他的话有点不明所以,他是认为他无药可救?还是也认同他“没病”?此时,他抬起头来,带点疑惑,又带点好奇的看着眼前的人,他嘴角平和,眉间却分明在自信的笑着。他不解,不过心中好像有点解脱。
“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这由你决定,而不是我告诉你。”华扬依然神态自若。
少年又一阵触动,过往的“医生”,不是一副“说吧,你有什么困扰”,或者“我很想帮你,我很关心你”,就是“放心,我一定能帮到你的”神态,令他真的觉得无聊厌倦又无奈。眼前的这位“医生”,好像不是印象中的医生,他随意得别人看来好像不负责任,但是又莫名亲切,感觉像个大哥哥。少年不知如何作答,沉默了一会。
“看来,你并不想走。”
华扬依然平和,不是嘲讽,不是胸有成竹“这是我预料之中的”高高在上,而是,带着最大限度的理解和挽留。或许,少年真的需要他,的确,他在无助中。但是出于某种倔强的情愫,他微微欠身,似乎有离开之意。
“既然都来了,就聊聊吧,如何?”华扬继续说。
少年对他没有那种看医生被当病人的抗拒,尽管某些心理医生也会告诉他,你没病,但还是透露着“可是你依然需要我帮助”,而华扬传达给他的讯息是,“你是不是需要聊聊,并不为什么,只是聊聊。”他不知这是否他的心理战术,也不明白他究竟怎样看待自己,不过,他分明感到,自己是需要帮助的,而面前的他,似乎是这么久以来治疗过程中唯一把他当作一个真正的人看待的人,无论他是否真的可能有帮助。
“其实没人可以帮到我。”少年吐出这很肯定的语句。
“看来,你对自己还是有所了解的。”
“我当然了解自己,只是我没办法改变。”
“你说的改变是?”
“我这个心结化不开,我无法投入新的生活。”
“我能不能这样理解,你是希望解开这个心结的,只是你也无能为力?”
“华医生,你们心理医生是不是应该很清楚,心病还需心药医?而心理医生,有什么药可以治这个心病?聊天?团体治疗?奇奇怪怪的各种神秘方法?其实你们知不知道,你们根本一无所用。”
少年语气平和中带着某种鄙视,分明的猛烈攻击,呵,好少年!华扬心中嘀咕。
“看来,你对心理医生的困境也很了解。”华扬依然平和微笑着说。
少年一阵得意又有点无奈的神情,冷笑了一下。
“看心理医生,浪费了我多少时间?!”
“对,不仅浪费时间,还浪费钱。如果我有能力令你马上感到好转我也会意外,即便我能做到,当你回到家,过段时日,你可能依然面对漫长的痛苦,心理医生很无用呵。”
少年沉默了,不自觉的,眼泪流了下来。
“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
华扬沉默着,看他情绪恣意发泄。
过了好一会,少年擦了下泪,抬起头。
“我的人生算是毁了。”
毁了,听到这样的话语出自一位翩翩少年,还有无限可能性的少年,华扬的心还是抽痛了下。他面对的陷于痛苦的人很多,但是对于少年,他有天然的怜惜,如果从专业角度,一个能令人比较信服的分析,这是进化结果吧,生存需要,因为少年是世界的未来啊!更多关注他们的成长,是天然的,而现在,他是在思考,怎样把这种天然的情感,化为实在的帮助,扶他们一把。他自知不容易,因为少年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也明白自己处于困境,他要做的是什么呢?显然不是“稳定情绪”。
“如何说来?”华扬继续平和着问。
“是她,她毁了我。”
“谁?”
“我妈。”
不出意外,对于一个小少年来说,异性感情应该不是造成这么严重后果的大几率事件,那么应该是与学业与家庭有关的。
“你觉得你妈妈不爱你?”
少年摇摇头。
“她爱我,正是因为爱我,才毁了我。”
这也并不意外,太多这类事件发生,不适当的情感表达,或者各方面的操控,但是,能说出“毁了”,一定不一般事件。
“能说说具体吗?我是说,如何你愿意说。”
“这个复述痛苦的过程我已经经历了很多遍了……”
“如果你不想说,不要勉强。”
“我是不想再说了,不过我很清楚,如果我妈不再插手我的事,我起码能平静些,而不是对她无限的厌烦。”
“你厌烦,是因为她过度的关心?”
“对,难道我不可以低落,不可以厌学吗?”
华扬越来越明白,眼前的少年很有主见,不过,也很在意别人的目光,特别是来自妈妈的。
“你无需这样问,你知道自己有这样的权利,但是,你低落,你厌学,会有人在意。问题是,你介意他们的在意吗?”
少年对华扬的话仿佛心有灵犀,“华医生,给你呢,你会怎样?”
华扬的确没料到他会反问,这说明,他真的很聪明,而且比自己在那个年纪的时候聪明多了,他本该很自信的,为何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华扬不免有点唏嘘。看着他稚嫩的脸庞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沧桑,华扬思考着母亲这个角色,为何总被描述的如此温暖,现实中却又总是痛苦来源。想着自己连与父母对抗叛逆都不可能有,他微微一笑。
“我好像,没有,因为没有人会在意。”
少年有点不解,他的父母给予他很大自由空间?还是……不过他没深究。
“如果其他人,我懒得介意,但是我很介意我妈的态度,她总是一副感到抱歉又对我无限失望,小心翼翼,又充满担忧的表情,刺痛着我,她知道自己毁了我,但还想治疗我。”说着,他又冷笑了下,好像认为他妈妈在做一件很荒唐的事。
华扬似乎明白,少年是自尊心受损了,他一定是从山峰跌落山谷,又忍受不了救援者对他无力失望的表情,或许她是对她自己感到无力失望。
“好了,现在时间差不多了,那么,你还想说点什么?”
少年抿了下嘴,“没什么了,谢谢你,华医生。”
“谢什么?我没帮什么忙,而且,还收费,是我该谢谢你。”
少年笑了,这次,是轻松的笑,他好像也有同感,找没用的心理医生解决问题简直是愚蠢的,还要付钱。不过,他的心里好像轻松了些,毕竟,原来心理医生也会承认自己无用,而自己,好像也没那么差劲。这点钱,能买回那么点可怜的自尊吗?他觉得可笑,真的,这是最后一次看心理医生了,他心中嘀咕。
少年出了门,母亲迎过来。
“怎样?”
“没怎样。”少年冷冷的说道。
女人神情还是落寞,好像感觉最后的希望都没了。看着眼前憔悴的妈妈,他眼中闪过一丝厌烦与疼惜。这真是无解的局,他的内心也一阵发疼,究竟何时,才是个头。不过他确定的是,他不会再看心理医生了。
“我们回去吧。”少年继续说道。
“等等,我跟华医生说两句。”
少年随她,他在外面的椅子坐着。女人敲开华扬的门。
“华医生,我儿子怎样了?”
华扬微笑着,“他很好,是个优秀的孩子。”
女人脸上露出不解又局促的神情,好像在说,你在说什么呢?我是问我儿子“病好了”没有,你跟我耍什么官腔。不过,还是很谦虚的态度。
“我是说,他的抑郁……”
华扬继续温和的微笑,“你需要给他点时间。”
“已经很长时间了,快一年了……”
华扬可以确定,在人们面对问题时候理解的“给点时间”,是在自己心里解决问题的时间,而不是问题真正解决需要的时间。如果这个问题,真的需要三两年才能解决呢?那她认为的已经“很长时间了”,其实误差就很大。又或许,如果她的态度永远不改变,这个问题延续的时间将会更久远,或者很有可能,是永远。
不过,这种认识,三言两语很难令她明白,或许她也不是不明白,只是没有这样的耐心与信任。
“这样吧,今天的时间到了,如果你还需要咨询的话,我们再约时间,嗯……也许下次你一个人来,你儿子的问题,我想好好跟你谈谈。”
“好吧,华医生,那我不打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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