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世间最是留不住的除了人心,可能就是时间了。时间最无情,也最有义。它从不跟人讲情,是最薄幸的爱人。但它又对这世间的一切有义,它最公平,在它眼里,没有不平等的众生。
儿子愈发沉默,在监控里我已经很长时间不见他犯瘾。成败坏空,许多事儿到最后一定会归于虚无,一切最终都会有个了断,只是时间问题,只是好坏问题。
好让我们欣喜,坏则会让我们痛苦,但其实事物的好与坏到最后仍旧会被湮灭在时间的洪流里。只有人类愚蠢,有许多人能因为一个人,一件事耿耿于怀、执着一辈子,不死不休;还有一些人,至死都不休,他们因为自己那些未竟的心事、未了的心愿而闭不上眼,咽不下最后那一口气,会带着深深的遗憾与世长辞。
我不想做那样的人。
淮平变成什么样儿,他还是我儿子,这是不争的事实,天崩地裂了都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
儿子的高中很快联络下来,这是一家私立高中。现在民办私立学校林立,但因为学籍问题还是颇费了一番周折,好在结果是好的。
我特意带他去了一趟看看环境,近郊,不远,占地面积不小,校园里绿化做得相当不错,去时已经十月,也就是已经开课了一月余。天气秋高气爽,淡蓝色的天空云被扯得气若游丝,塑胶跑道一马平川,一柄旗悬挂在半空中,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我问:“喜欢吗?”
他点点头。
“那就定这儿了?”
他再点点头。
“用不用再去看看其他的?”
他摇摇头。
“那我可定了啊?”
他又点点头。
学校的工作人员前面引路,带我去办理各项手续。他一个人留在操场,我们走时他什么样儿,回来时竟连姿势、表情都没一丝变化。他长久的面无表情,长久的目光黯淡。
我看着他,心里裂进一点点羡慕和疼痛相互杂揉的复杂情感:年轻多好啊!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而像我们这种三、四十岁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一脑门子官司,一肚子心事的人,可能连愁的时间都没有。
我叹了一口气,是我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接下来就是张罗住宿的一应用品,一个下午采购得七七八八,吃饭,回家,晚上我想跟他恳切的长谈一次,但见他一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颓废模样,想想,也就罢了。
那晚,我起来去看他的次数成倍增加。
我不知道送他走、去寄宿到底是对是错。这一度是曾经让我十分纠结的议题。我分不清楚做这样的安排究竟是出于对他负责任还是想要让自己摆脱一个大麻烦。我劝自己,他早晚是要学会自己长大的,也许这样才更有利于他的成长。
但同时我又害怕,是不是我自己太自私了,是不是我的潜意识里原本就是嫌弃他的,所以才借读书之名把他给无情的推了出去。
我不爱他,当年是,现在也是,他就是我的一个特别蹩脚和无耻的籍口,我从来没给过他真正意义上的纯粹的爱。
月光下,他呼吸匀称,我伸手摸摸他的头,他不自觉的动了动身体。
到底还是个孩子,明天就要离开家了,他竟然没兴奋期待也没有怅然若失。男孩子,心粗得很,可能一切都是我多虑了。
我转身回到房间,看看表,已经是下半夜三点多钟。估计睡是睡不成了,不想睡,也不敢睡,只好从书柜上抽出一本书来,看着看着,就打起了哈欠,好不容易捱到五点多,站起来,精神抖擞的给他做饭。饭菜上桌,叫了淮平起床,淮平就是这点好,怎么睡第二天清早起来头发还是那样顺溜服贴的伏在脑瓜上,从没顶着个鸡窝就出来过。
他刷牙洗脸,随着卫生间里“哗”的一声水箱冲水的声音,他整个人清清爽爽的出现在我面前。
我走上前去,用两支手重重按在他肩膀上。他仰起脸。
“新的开始,我们一定都会变得更好!”
我微笑着说,手上行摸上他的头。他本能的、羞赦的一偏头,想避,却似又觉得不妥,于是也就顺了我的意思。
我笑笑,推他到餐桌前。
“看看,妈的手艺。”
米饭热腾腾的冒着白汽,一股特有的五谷香和菜香飘在新居明亮而通透的饭厅。这天早晨,儿子添了两次米饭,他好长时间没这样好好吃过饭了,总是吃一点就撂筷说饱了。
我当然高兴,但同时又有小小失落:他这是得有多么的急于想要离开我啊!离开家、离开我才让他胃口大开吧。
不不不,我为什么要这样想呢?也许他只是体恤我那么早起来为他做饭辛苦而已。
他背了个双肩包,拖着行李箱走在我前面,出小区我们打了个车,一路上两个人心情看起来都还不错,他的样子让我逐渐放下心来。
我们并排坐在出租后座。我拿起他一支手,后来意识到他已经很大了,很大很大,大到在外形上已足以跟这城市里任何一个成年人混为一谈。
于是我便又不着痕迹的把那支手放开,他看看我,复又回握紧我的手。我们扭转头,相视一笑。
到了目的地,他整个人兴奋和期待起来,这让我感觉此行的决定十分正确。他不让我上手,一个人进进出出整理床铺,领备品,把所有事儿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床铺得十分整洁,至少,是比这寝室里其他任何一个男孩子的床铺都要整洁。
我眼里略有得色,觉得自己儿子其实样样都出挑,别的孩子再优秀也比不过他。如果他不吸毒的话......
可生活总是没有如果,这多么让人遗憾。
淮平的床在上铺,他整理完自己紧贴着棚顶的小柜子,再一次利落的从上面跳下来,落地时动作优美,像最优秀的体操运动员完成了自己最得意的那一跳。
“妈,我再出去一趟,看还有什么没想到。”
我笑着朝他点头,这寝室他一走,便显得有些冷清,还不知道回家了以后我能否适应没有他的生活呢!
我一定会感觉到孤独吧!
但是他早晚都要长大,早晚总会离开我。
我百无聊赖的用目光挑剔这六人间男生宿舍,其实是安排了八张床的,床是上下铺钢管结构,统一被服,两边各四,中间是过道,过道对着窗,窗前放了一张宽大的写字台,上面杂乱无章一些书。
我信步走上前去翻了两翻,发现居然什么都有,畅销小说、文学名著,课本,笔记,几支笔散乱其中,竟还有一张涂鸦,动漫风,铅笔画的,我拿起来,想,有这样好的画工为什么要在这样的一所学校里念书?应该及早进专科院校进修才是。后来又一想,也许这画的持有者将来的目标是中央美院。
我轻轻把画儿放下,回身目光又落回到儿子的那张小床,这才发现他到底马虎大意又粗心,到底还是个孩子。他那柜门临出门的时候忘记锁,此际正虚掩着,我内心一软,还是犹豫了一下的,这才踩着半寸的女士跟鞋一步一步当当当的爬了上去。
柜子里是一些书,被拾掇得整洁有加,最底下一本书微隆起,我很好奇,于是动手掀了一下,一下还没掀动,上面撂着的书委实份量不轻。于是,我便又掀了另外一下,这才发现里面一个小小的透明塑料封边小口袋,我有些心跳加剧,一拽,没拽动,我用另外一支手把书一本一本从上面拿开,那个小口袋终于露出了自己的原貌。
是的,是袋软性毒品。
我把那袋东西抓得紧紧的,死死的,我不敢看它,我觉得这不是也不应该是真的。
然后我像突然之间就意识到了什么,疯了一样跑进男厕。
果不其然,淮平跟我在男厕门口走了头碰头。
我脸煞白,他看着我,我只见他嘴唇在动,但是我不知道他在讲些什么。
这个骗子!他一再的骗我!他跟他爸爸淮海一样,他是人渣,他就是个人渣!
我看着他,他一步又一步接近我。一步又一步,我往后退着。我不敢喊,也不敢哭,喉咙被忍得冒出一股股腥咸的血腥味儿。
他朝我笑着,那样狰狞的笑,竟然能让他笑得那般干净。
他是比淮海还要凶险的魔鬼。
我把手摊开来,他脸色变得更白了,幽暗的走廊里他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腐朽的阴郁气质来,仿佛来自地狱,像《暮光之城》里的爱德华。
他攥着我的胳膊,他手劲儿可真大!
他大了,我管不了他了。
我悲哀的在心里想。
他毁了。
可我不知道究竟是谁毁了他。如果能让我知道,我愿意跟他同归于尽以换取他的从头再来。
门被他关上,他整个手背抵在门板上。他竟然不喘气,他脸也并未因为刚才的奔跑而变得潮红,一切似毫无变化。
我看着他。
他看着我。
再后来,他开始动手收拾行李,把刚刚展开的一切,复又重新收回到行李箱里。整个过程我们都像被点了哑穴,我紧紧抓着那包药,那包该千刀万剐永远不应该出现在这世界的罪恶的万恶之源。
我恨不得......恨不得......
淮平收拾停当,拉着我的手腕子把我拽了出去,他用手机叫车软件叫了部车,我们静静的在校园门口等。
昨天这北方重镇下了场秋雨,比夏天的雨势来得还要凶猛。去年冬天北方只下了寥寥几场雪,南方反倒下起雪来。
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啊,不仅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连北方也不再像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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