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云师姐的屋门久敲不开,我们三个便席地坐在她屋子门口,隔着一道屋门,自顾自的陪里面不知如何的翎云师姐说话,她虽然一句未应,但我们晓得她能听见,只盼望着她能受我们些许的安慰。我们在门外陪到半夜,钦原师姐劝我回去休息,说这里有她们就好,我晓得她们同进同出惯了的,情谊自是比我长久,许是有些话,有我在场,不定好说得出,便也回屋休息了。
那一夜,我却做了一个翎云师姐手举冲天戟大闹伯申婚宴的梦,真是惊心动魄又畅快淋漓!几天后,见到了翎云师姐,忍不住将这梦说与了她听,她默了一会儿,忍不住笑了一会儿,末了,又是长久的沉默。
二师兄伯申原本便是淸胥山的弟子,与大师兄排位相近、同门多年。如今在九天,也是担着不少职务,与大师兄也算互为同僚,如今大师兄生辰,二师兄伯申带着夫人过来参礼,于情于理,也是合着规矩和情谊的。
二师兄同那位夫人说话的时候,就连眼里也染着笑容,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位不喜言笑的二师兄吗?可见情这个东西,真是能改变人的。正当我唏嘘的时候,猛然想起十一师姐翎云来,她那般喜欢二师兄,现下看见这番场景,心里必定又是一场难受了!我抬眼偷偷瞧了她,见她神色平静,只脸色有些苍白。自上回二师兄的喜宴后,她便从不在人前伤心过,可我们姐妹几个都晓得,十一师姐她,隐忍的很是辛苦!
正唏嘘着的时候,厅内又是一阵热闹,寻了声音望去,见大师兄正招呼几位刚来的仙客,为首的那位庞眉皓发,蓄着短硬八字胡,一双眼睛却是迥然有神,里头隐隐含了些锐光。我方才听见大师兄唤他一声‘相官’,他正和大师兄笑着说话,身后站着两位女仙,一位年长一位年轻。大师兄将他们一行三人招呼入座了。
“那不是相官独女采鸢么?”十二师姐钦原道,“瑶金,你瞧她今儿身上穿的那件镂丝累珠羽纱衣,这整个九天可是仅此一件呐!”
“今日她逢了喜事,必定是要好好显摆显摆。”瑶金哼了一声,“要不了多久,我们便都要尊她一声长君夫……”她的一句话还未及说完,便被宵炼师父眼里的冰霜寒气生生断了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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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内不过设了五桌宴席,是一场不大不小的生辰宴。宴席开始之前,大师兄简单说了几句感谢话,便率先举杯喝下第一杯生辰酒,众客见了便也纷纷举杯敬贺。一巡酒毕,厅内便热闹起来。
正是酒热之际,却见得九天礼官领着一众过来。原来,这回大师兄生辰逢了吉数,又是前任天君的亲侄子,所以现在的天君以示记挂恩德,排了礼官来送贺礼。就在我以为贺礼送完,礼官便要离去的时候,礼官却当着众人的面宣了一段天君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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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臣炎华,贤劳良才,洁己自修,与人不苟。昔与邪灵鬼族交恶之战,其亲奋勇血战,折戟沉沙,此一门非忠臣不足以为之。
相官之女采鸢,恭谨端敏,温良敦厚,品貌出众,吾臣炎华悉之,每垂赏叹,疼爱甚矣,意求连理。吾与帝后闻之甚悦。
今恰逢吾臣炎华吉数生辰,二人正适婚娶之时,又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相官之女采鸢许配汝为君后,一切礼仪,可与礼部议后操办,择良辰完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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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臣炎华悉之,每垂赏叹,疼爱甚矣,意求连理。’
‘择良辰完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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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耳朵里轰隆隆的响,依稀听见那些仙官齐声道贺,依稀听见上凤在那里愤愤不平的骂着,依稀听见青山、莫言、元儿他们在唤我……我想应他们一声,可是心里有个地方像是裂开了,太疼了!这疼痛像是我的那把青光剑,顺着我的血管、顺着我的骨髓一路敲打砍伐,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还活着,或是已经死了。
模糊见到大师兄在前头同他们微笑喝酒,我的意识渐渐消散,眼皮子最后睁开的那下,似是看见大师兄侧过头来悲哀的望着我,唇瓣无声的说了句——“对不起。”
我望着他的眼睛,渐渐坠入一片无底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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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瑾!”青山和元儿急急唤道。
“她这是晕倒了!”莫言仔细看了看,面上的紧张和严肃皆是前所未有。他抬头看了看宵炼师父。
“你们暂且留在这里,我先带她回去。”宵炼走来将她拦腰抱起,寒着脸对着他们道,“记住,说你们该说的,不当说的……便就烂在肚子里!”他沉着眼眸在桌上扫了一圈,眼底里是一片沉沉的暗夜。
一旁的神辉见到,连忙过来,心内忧急,他看了看阿瑾,又望了望炎华长君那里,一时没了主意,犹豫道,“宵炼大人,要不要……找个地方让阿瑾姑娘先休息会儿?”
“她只是喝醉了……告诉炎华,我们清胥山休息的地方多得是。就不打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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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君可是双喜临门呐!”
“是啊!恭喜恭喜!”
“……”
炎华笑着将酒一一喝尽,他看见她的泪水,看见宵炼将她带走……可是,他又能怎样?!他心里很痛!他从不知道他的心居然还能痛到如此地步!杯中的酒滑过喉咙,似一把水蛇尖刀从喉咙直刺到胸口,他大口大口的喝酒,就让这尖刀一刀一刀的割走他的心罢!没有了心,便不会再知道痛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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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炎华,你可以唤我大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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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瑾,我喜欢你,你……可喜欢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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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瑾,天君有了旨意……令我择日搬回九天。”
“那你不回来了吗?”
“傻丫头,怎么会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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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间的荷花,必定是早谢了的,这池仙灵荷花也是过了花期的,幸好我估摸着你喜欢看,便用了术法将它们存到今日。”
“如果……这池荷花凋零了,你可还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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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晓自己是在梦里,可我宁愿在梦里被这些回忆困住,也不愿醒来生生受着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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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择良辰完婚……”
“择良辰完婚……”
“择良辰完婚……”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
这些话如同群聚的恶鸟般,铺天漫地的向我猛然袭来,尖锐的鸟喙一遍又一遍的将我的身体啃啄的体无完肤。原来梦里也这般可怕,倒不如醒来。
我睁开了眼睛,望见宵炼师父正坐在床头看着我。
“醒了?”
我知道宵炼师父在问我,可我不想说话,一句也不想说。
他为我端来铜盆,里头盛了热水,又为我仔细绞了面巾为我擦脸。他对着我道,“这段时日,见你睡着,便只用术法为你洁净,眼下你醒了,便用这热乎的面巾擦脸,想必也会清醒许多。”
后来多日后,再想想那些天,他其实日日顶着一脸倦色,眼下的黑眼圈也真是重的很,想必他那段时日,为我这个不争气的十九弟子,实在是忧心了。
先时,我还同情十一师姐翎云,这回,我却果真不如她!伯申婚宴那日,她做得真是漂亮真有傲骨!而我呢,炎华生辰那日,我却把翎云师姐为淸胥山挣来的傲骨,又丢了回去!
再后来,我才晓得,其实这傲骨也没都丢了走,实乃因为整个九天并不晓得炎华他私底下有我这个眷侣,皆都以为炎华单身多年,又都以为他同那位相官之女很是天造地设。说到底,我从来没有过名分。可时隔多年后,再想起这事的时候,又很庆幸自己未曾有过名分!想那翎云师姐被整个九天指指点点,成为整个九天茶余饭后闲磕牙的段子,真真是觉得自己逃过一劫!
可那时候,我年少不曾经事,自然比不上情场老手,又将将受了情伤,伤得又是鲜血淋漓,意志难免消沉到以为自己至此便会一蹶不振。
那时候,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有时候会将眼睛睁开,有时候会沉沉睡着,恍恍惚惚,迷迷荡荡。
有时候我并不能够分清哪里是梦境哪里又是当下。我总是在冗长的梦境里与大师兄一遍又一遍的说话,听他说喜欢我,听他说对不起。这样的梦境带着强光,教人不敢直视。
外头似乎是下雨了,雨水滴打在檐瓦上,吵吵闹闹。
外头似乎是放晴了,阳光斜洒在床榻上,该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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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天来,宵炼师父一直在陪着我。其实我很感谢他,那日,若是没有他将我带走,我便会更加狼狈,更加悲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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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从学堂下学,正收拾书册,坐在我前头的青山转过身来,笑嘻嘻的对我道,“阿瑾,莫言和承应他们在前头玩儿六博掷彩,我们一起去玩罢!”
“好。”
我们玩了一圈,许是他们故意逗我开心,连着输了好几回,让我赢了几个新奇玩意。其中一个是十四师兄晟珩输来的,瞧着颇有意思。那东西是葫芦形状,葫芦底座是大小粗细不一的孔洞,十四师兄将这葫芦掷在空中,那葫芦自个儿在空中旋转,直到满是孔洞的底座对准了湖心才停下,说也奇怪,原本只是植了一些水花绿草的湖心霎时烟雾蒸腾起来,这阵势将湖子里的数尾横公鱼惊得到处乱窜。没过一会儿,就有许多着了盛装的仙娥模样的人在湖心吹乐作舞,一时间尽是祥瑞之气,大家看得很是热闹。
唯一对这些事兴味索然的就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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