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堂镇上的三月花婚礼虽然整整热闹了一个星期有余。她现在完全相信,苏卿雪就是她三月花命里不折不扣的克星。入洞房的第二天早上刚一醒来,她这对新婚燕尔的关注度就直线下降,已经被苏卿雪抢了头条新闻。
她觉得自己历来是个有胸襟的人,从不在鸡毛蒜皮上斤斤计较,这会儿却气不打一处来,咧着那张刻薄的红唇大嘴,在无人的李宅大院里破口大骂:
“又跟哪个野男人跑了,玩什么失踪?菩萨保佑,恶有恶报,死在外头倒是干净。”
那语气好像菩萨是她家发明似的,专门为她一个人服务来了。
三月花骂骂咧咧,肚子开始翻江倒海,小生命正对着她拳打脚踢,看样子是急着要出来了。
这许多天婚礼上的劳累奔波、耗尽精力,孩子在肚子里一阵折腾,她就累得直不起要,一下趴到了地面上去。
痛出一身冷汗,这才想起已经临近预产期,镇上的妇科医生交代过:她胎儿异位,必须在临近预产期住院观察,预防不测。她平时不爱运动,尤其孕期,吃了睡睡醒吃,又是高龄产妇。
李耕耘从屋外匆匆赶来,见到三月花的时候,她已经汗如雨下,在地上打滚,他一阵手忙脚乱把三月花背到卫生院。
今天社会已进入高速发展的文明时代,但在一些穷乡僻壤的山区,妇女分娩依然习惯直接叫当地的接生婆。在李耕耘的观念里,他认为女人生孩子就像母猪下崽,这是一个瓜熟蒂落的过程,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再说他们镇里的这些妇女们、包括他那个跟有钱人跑了的媳妇,全都没有在生娃这件事上费过太大的周折。
所以三月花生性虽然泼辣,却又向来娇气怕疼痛,李耕耘看在三月花能赚钱的份上,背着她去卫生院这已经是妇女生产中最高待遇了。他并不把这当一回事,医生还没有来的时候安慰她:
“忍着点啊!等生完孩子就不疼了,这是有意义、有结果的疼痛。回头我烤全鸡给你吃。”
穿白大褂的医生好不容易出现,他们七手八脚像扛母猪一样把三月花扛到产房。因为难产,主治医生嘴里鄙夷地抱怨着这些没有医学常识的傻瓜,手忙脚乱一阵鼓捣,也没有将婴儿从三月花的下腹部掏出来,她也已经失去配合的力气,医生只好又把婴儿的胳膊塞回流血不断的下体。此时情况进入一个非常危险境地,三月花的身下血如泉涌,主治医生荒了手脚,连忙派往一名护士前去试问父子:
“留大还是留小?”
门口的父子两一听心急如焚,但一口同声叫道:
“留小!”
护士翻着不情愿的眼神退回产房,不一会儿抱着个七斤多重、满头浓密黑发的女婴出来。
医生们最初秉着母子平安的救援心态在全力以赴地抢救,但是后来听他们父子齐声说要留小,就把营救的重心都放在了婴儿身上。
三月花在迷糊中听到婴儿刺耳的哭声,努力地睁开眼睛,在满头汗水和满脸泪水的交织里看到脸蛋粉嫩、眼睛乌黑、五官同曾良善一般无二的婴儿。
孩子从她的视线里消失后,三月花的下身流血如柱,没有止住。她的眼睛永远没有闭上,她的意志和躯体渐渐分离,魂魄越飞越远,最后到了西方极乐世界,三月花在最不想死的时候真的死了。
大婚后的三月花又一次上了镇上头条新闻,只是这一次她没能见着。
“B超真不是个东西啊!坑命啊!这是。”
李耕耘捶胸顿足,刚在两个月前他交了一千多元的人民币,通过一家“在路上行走”的黑诊所给三月花做了B超,对方明明告知是一个男孩。
“唉!早知如此,不如留大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红烧猪头肉暗暗叫苦,“失算了”。父子两曾经梦想要让李氏家族的声望在欢堂镇上崛起的愿望,就此在人财两空里化为泡影。
这是一个万物都在复苏的迷人春天,欢堂镇的山光水色不会因为死了一个人而变得灰暗,冰雪在耕牛的蹄子下融化,农人踏进了刺骨的梯田,水面飘着桃花的粉色倩影,鸭子们欢快地拍打着翅膀 纷纷跃入溪流,欢堂镇在清风拂面里继续抖动着它芳香的花裙子。
镇上一星期一次的集市又来了,李耕耘在门口无精打采地支起烧烤架子,干起了老本行。调了味的鸡腿、羊蹄、麻糍、蔬菜......在冒着烟火红的木炭上烤出了刺鼻的美味。
放学时间一到,孩子们在这里排起了长队,把烧烤摊围了个水泄不通。李耕耘空洞的眼睛内没有因为火爆的生意而感到欣喜,他机械地用油漆刷给食物加料酥油,一面烤熟再翻转另一面,递给迫不及待的孩子们,再收钱。
他的内心其实没有因为三月花的死过于悲痛,而是自己的生命接近繁华又迅速落幕,让他感到跌落深渊般的失落。
他不再周游列城,三月花在信用社的户头上留下过一笔不菲的现金,正好可以供孩子这些年抚养费用。坐吃会山空,李耕耘不敢随便乱花,也失去了随潮流打扮自己的热情。环境的铁条加固了他的安分守己,用勤劳的双手赚取微薄的收入成了他日后一成不变的生活。
镇上当年就快要生下一打女儿的二月兰,现在最大的女儿已经十八岁。女儿生太多,在起名字上就不要再浪费精力了:大的叫大妞、老二叫二妞、三妞、四妞······着实省心,还不会混淆,上户口的时候也不需要改名,直接在名字前面加上姓氏“杨”就可以。
让二月兰苦恼的是:杨大妞这孩子有轻微智障,估计她智商一直就暂停在大概十岁或者更小,跟不上年龄的成长。十八岁的大妞爱吃烧烤,爱到无法自拔,自己毫无自制能力管住嘴。二月兰对她说过:
“姨妈尸骨未寒,你不能到李耕耘摊子上要东西吃。”
但腿长在大妞身上,她会跑,跑起来的速度快得像一阵风。
她被妈妈认为低智商外人一般不易觉察,她的相貌是欢堂镇上有史以来难得见到的大美女。大妞在妈妈眼里还有天生的洁癖,无论春夏秋冬,只要心血来潮,她就要洗澡 ,起床洗、中午洗、睡前再洗,什么时候想到就什么时候洗。有些事叫她浑身不自在的时候,她就认为是自己没有洗澡的缘故,她认为洗澡能解决一切问题。
在十五岁那年的一个夏天,大妞在大溪岸上脱了衣服赤条条就往水里跳,全然不顾路人惊异不已的目光,那时大妞的身体像含苞待放的蓓蕾正在发育。二月兰在岸上骂了一整天的娘,还好那时她娘的耳朵已背,以为二月兰在念经。
就是这样一个不谙世事的大妞儿成了妈妈的一块心头病,常想着要怎么样尽快把她从家里撵出去,为她找一户人家嫁了。欢堂镇巴掌大的地方一时恐怕找不到人应接。
三月花突如其来的撒手人寰,在二月兰的旧恨上又添了新愁,妹妹在发了不义之财后并没有给娘家人带来荣耀和好处,无非是二月兰再也不必为小小的剃头店担心有人再来与她争抢老板娘的宝座。
春天里的雨下得人心烦意乱,春天里的雨也催生出二月兰萌芽的灵光闪现,窗檐下的雨滴立刻不再那么烦人了。妹妹在李家创下的家业她有望在有生之年融入自家人的血统成为现实。
大妞在阴暗的厨房里传来窸窸窣窣吃烧烤的声音,二月兰“啪”地按亮了厨房的日光灯管,看见大妞用手擦去像抹了猪油般红润的双唇,泛着长睫毛下无辜的眼神,等着妈妈对她数落。
二月兰一反常态地从自己粗糙的性格里捕捉到母性的温和,和以往难得的耐心教导着大美人女儿:
“如果你住到姨父家里去 ,每天就会有吃不完的烧烤,如果你不想让他赶你走,你就睡到他的床上去,如果你想在他家安心地吃一辈子烧烤,你就给他生一个男娃出来。”
这真是一件美差 ,妞儿眨着又大又迷人却迷茫的双眼拍手叫好,只是要为李耕耘生男娃这事她不干。听人说姨妈就是生孩子生死的,为了吃到烧烤而付出生命的代价,她可没有这么傻,妞儿当下爽快地对妈妈说:
“嫁给他,和他一起睡觉都可以,生娃不行。”
二月兰一改以往严格的口吻:
“傻孩子,不生就不生呗!要学着乖,妈妈不至于会害你,我这都是为你 着想。”
在一个雨季过后,天气晴朗的下午,二月兰推开了妹妹一手创建重门深锁的李家大院。她双脚踏过柔软草坪,穿过乌木曲院,绕过珊瑚石假山,来到一排排哨兵似的水竹前,神情分外凄凉地看着尚未开花的两棵金桂,感受到了这里沉闷的安静。
没有猪的尿腥味,更无它的冤魂在飘荡。她跨过了坐北朝南仿微派建筑的三层楼房堂屋,里面传来了孩子的哭声,红烧猪头肉正在哄孩子,二月兰看着襁褓中的孩子想起了三月花,屋内光线明亮,也没有三月花的屈死鬼出没,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把孩子给我带吧!你们男人带人不好孩子。”
更何况李屠夫这双手沾了太多的血,这孩子在他手里迟早养不活。
重男轻女心切的李屠夫很感激地把一星期没有洗过澡、散发着尿臭哭个不停的婴儿递给了二月兰,二月兰这辈子除了剃头,剩下的本领就是带孩子了,这一点她有积累带过五个孩子的经验。
二月兰的手好像有神奇的魔力,经她轻拍摇晃了两下的孩子居然不哭了。
红烧猪头肉以为三月花走了之后,二月兰会对他心存芥蒂,看起来二月兰并非来者不善,正思忖间,二月兰向来不爱拐弯抹角,打开了心里的天窗,说起了亮话:原来二月兰要用自己的大女儿许配给李耕耘促成另一桩美满的姻缘,李屠夫喜不自胜,毫不犹豫地应允了下来,惟恐委屈了大妞儿,儿子在婚姻这件上可以说是连连受挫,年龄即将奔四,她家大妞儿可还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看来李氏家族继承香火头等大事又有眉目了,李屠夫开始重拾美好的梦境,盘算妞儿给他们添丁的事。
李耕耘在烧烤摊听到自己又要续弦的消息时,他没有丝毫的喜悦之情,结婚这事对人的一生而言有两次已经太多,他厌倦了。
听说续弦的对像竟然是全镇第一号小美人——年方十八的大妞,他没有因此受宠若惊,按时下流行的网络语言来说,他觉得这事特别狗血,他觉得长辈们这是在造孽。
自从三月花难产死后,他的性格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那就是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从体内培育出爱别人的那份感情,也不需要谁来爱他了。
二月兰把一切都安排停当以后,只等着给大妞儿她爹来一个先斩后奏。女儿在父亲眼里历来是个赔钱货,从许多年以前开始他就潜心研究赌博技巧,自从妻子生不出男娃,令他看不到家庭的前途后,他总在做着一夜暴富的美梦,越陷越深。
杨大妞要嫁人的头一天,爸爸正在欢堂镇到市里的路上逃亡,债主提着明晃晃的马刀在后面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在追赶,悬崖勒马处,二月兰的男人突然一个转身,他决不允许命运在这个时候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不就是五千元钱吗?到家我给你们就是了。”
跑到家,在性命胜任一切尊严的紧要关头,他扑通一声跪在二月兰面前:
“月兰,月兰救我,就算死我也要死在你的手里啊!你不能让我死在这帮嗜血成性的歹徒手里 。”
二月兰见惯了自家男人常向自己下跪,债主讨债的场面。若换成平日,她就让自家男人去死好了,反正他死猪不怕烫,死过多回。
但今天不同与往日,明天就是大妞儿大婚的日子,二月兰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有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她翻箱倒柜;把箱子翻成底朝天,只翻出三千元钱,这三千元现金是筹备给母亲做白内障手术用的。
二月兰没好气地对债主说:
“爱要不要,只有三千。”
袖口露出手臂刺青的老大不依不饶,说她家男人原来就赖他们许多债没还清。现在非要砍下她男人的一条手臂不可,给他以血的教训。大妞和几个妹妹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体内慢慢蓄积起一股力量,突然间就有了勇气站了出来:
“大家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把你们要的钱补齐。”
时间在这一暂停,花朵在这一刻纷纷凋零,太阳失去了应有的光芒,世界安静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大妞的脸上。他们同时发现妞儿身上有让人血液凝固的、呼吸骤停的奇异美,这美在空气中流动 ,使所有人晕眩。
大妞一阵风似地跑出了自家的大门,她迷人的气息残留在屋内陌生人的眼中,震慑着他们的心,债主们开始耐心等待妞儿归来。
大妞面色苍白、激动像幽灵一样飘进李家宅院。
三月花过世不到半年,这里到处积着厚厚的灰尘。没有人为她指引,她嗅着浓烈的烧烤味找到李耕耘的起居室,满身疲惫的李耕耘此时正横在床上睡午觉,床头和地板上横七竖八地丢弃着他换下来的工作服,上面满是孜然、辣椒、酱醋、麻油的各种刺鼻混合味道。她轻悄悄地走过去拾起他的工作服放在鼻孔下贪婪地嗅了几口,像吸毒的瘾君子一样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天哪!耕耘叔叔过的日子太富足了,世界上还有这么美味的服饰。”
杨大妞情不自禁喃喃自语,她身上没有任何毅力能控制住自己不做出这样怪异的举动,历来随心所欲,以她目前的智商还无法理解得透什么是羞耻感。
被响声惊动的李耕耘睁开眼,喜不自胜,心里想:和妞儿成婚这件事虽然荒唐,但看在大妞儿还未过门就来帮他料理家务的份上,他还是十分欢迎她能到这个家里成为这里的女主人的。
李耕耘臭气熏天的衣服已经堆成山。那初长成人的巧巧正和村里一拨不良青年鬼混,昨天被他一气之下追出一里多地,回头的时候鸡翅、鸭胗在炭火上全烤得烧了起来。
他的生活太需要一个能向他无私奉献、伸出热情援助之手的女人来照顾了。二月兰曾经提醒过他大妞性情还非常孩子气,在他看来恰恰相反,大妞是个聪明、又好脾性的孩子。积于这一点,在未来的日子里他不忍心随便动她的身体,并非他对异性有多大的忍耐能力,而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身体的一处已经散失了让他调度的功能。大妞儿无与伦比、会让人窒息的美貌在李耕耘眼里就好像太阳被乌云遮住一样,找不到光彩。
大妞儿站在铺满地的臭衣服、臭袜子堆里举步维艰,看到李耕耘醒来也没有丢开手里的衣服:
“我家里今天来了许多讨债的陌生人,我需要在你这里洗个澡。”
她没有丝毫羞怯感,朝浴室走过去,没有关门。
在里面忙了一个小时,才又自然、大方地走出浴室,浑身上下散发出金桂般沐浴露的芳香,这种芳香很快被卧室里各种恶臭气息混淆,但她绽放在雾霭中如花般诱人的身体无法叫人视而不见。她压根也不懂用身体引诱男人和暗示男人这一做法。
李耕耘没有像着了魔似地跨过满地油渍的衣服摸索过去,让大妞扑倒在自己的怀里......他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心里不免一阵感叹:大妞儿天下无敌的美在他这里真是一种莫大的浪费。
在他们即将大婚的头一天,大妞儿悄悄潜入李耕耘的卧室,使他生出幻想:大妞能否隔空治愈他的后天身体症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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