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下班一个半小时，瓦片蓝的玻璃幕墙外突然阴霾密布。苍穹中似乎有一只巨手拉来了这一张令人倍感逼仄的蒙头被褥，无形间增加了下班前的紧张气氛。
大家按部就班之余，悠哉悠哉喝着茶水或咖啡，慢条斯理讨论着今天下班会不会被雨淋成落汤鸡，还能不能按照计划去哪里吃饭逛街看风景。
坐在窗口的女孩莫名其妙来了一句：“哇，起风了，好大的风。”
安旭先是看了一眼这位95后的小姑娘，白嫩的脸庞和夸张的表情上写满了“职场菜鸟”四个大字。他记得，小姑娘三个月前刚入的职，分配到销售C组，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大无畏精神和良好的工作心态，上个月就在13名组员中脱颖而出，以高于第二名几乎双倍的业绩稳坐C组销售冠军的位置，老板还为此特意额外奖励了她2000元现金。
说实话，这位不知叫张晴还是叫张倩的女孩子，面容姣好，皮肤白皙，衣着时尚，口齿伶俐，人缘特别好，领导以及同事们大都很喜欢她，唯独安旭心存芥蒂。安旭时常在这个初入职场的姑娘身上看见自己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也是在入职公司第三个月以远远甩掉第二名的骄人业绩稳坐E组销售冠军的位置。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只是E组的一名销售员，工作业绩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而这一切都跟他现任的E组销售主管顾小古有关。
顾小古几乎跟他同时入职，两个人起初关系还不错，下班时常一起搭公车吃快餐，周末还会邀约打台球或逛商场，直至两年后的销售主管集体跳槽事件发生后，领导准备在他们两人中挑选一个顶替E组主管空缺的位置时，原本业绩旗鼓相当的两个人在三个月的业绩考核中，顾小古以超出安旭三倍的业绩毋庸置疑地拿下销售主管的头衔。而顾小古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的业绩大比拼中遥遥领先，仅仅只是因为一个大单，一个来自两千多员工集团公司的垂青。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单子其实并非顾小古磕破脑袋努力得来的，而是销售部经理张燕私底下给予的。也就是说，这个职位，从一开始就是内定的。但是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顾小古究竟使了什么法子，让非亲非故的张燕如此在稠人广众下大力支持，硬是将安旭活生生踩下去望尘莫及。
安旭和顾小古，渐行渐远。顾小古甚至会刻意在组员聚会的时候排斥他，比如不会在微信群发聚会的消息，而是一个一个发通知后故意遗漏掉他，月底业绩考核的时候对稍有进步的新员工大加赞扬，对安旭的各种进步几乎一笔带过。当然，最痛苦的是上上级张燕把他当成职场老油条颐指气使完全不给面子。
苟延残喘在销售员位置上的他业绩一落千丈，后面的这几年，可以说，他只能算一个达标的合格员工，并没有其他优秀的表现。
安旭抬头望向玻璃幕墙外，不远处的天际滚滚而来的一团夹裹着闪电的乌云呈排山倒海的气势，在呼啸的风声中如期而至，雷电带来的震耳欲聋让人毛骨悚然，办公室内的女孩们捂着耳朵发出一阵阵惊呼。
随即而来的一场倾盆大雨让整个世界如同处于混沌之中。
“安旭，马上进我办公室来。”
一阵轰鸣的雷声过后，安旭看见张燕正一脸嫌恶地站在经理室门口看着他，一种大事不妙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急忙放下手头上整理的资料，颤颤巍巍随张燕走进经理室。
“听说是你漏了口风，把对金木吉的报价漏给了纷想的小庄。”张燕胸前环抱着手端坐在经理椅上开门见山问道，质疑中带着肯定的语气。
安旭一脸震惊地抬头看着眼前那位遇到大客户就风情万种笑靥如花的职场少妇，此时她的眼中除了寒气逼人的光，就只剩不容辩驳的决绝。对，说的就是你，赶快承认吧，我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你闲聊和推断这个话题。
她口中的金木吉，是最近两个月E组主攻的大单，一家拥有1000多名员工的咨询界巨腕，分公司遍布东南多个省份。至于那个纷想公司的小庄，正是他们抢单的对手公司销售主管之一。很多人都知道，安旭因为跟这个小庄住同个城中村的缘故，时常走得比较近。
安旭可以问心无愧的一点是，他从来就没有跟小庄谈论过任何工作上的事情，他们两个人，也就平时周末偶尔碰面喝喝茶闲聊一下的普通朋友关系。
“我没有。”安旭义正言辞说道。相比更多的辩解，还不如这样简简单单一句话来得实在。
“你没有，但你的嫌疑是最大的。你知不知道，刚刚我们收到了金木吉的通知，因为价格优势的原因，他们已经跟纷想签下了两年的合作协议。而所谓的价格优势，刚好是我们的最终底价。这个牌我都还没亮出来，就被纷想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你说这么精准的底价，不是人为透露的，难道是纷想的小庄用透视眼看到的吗？”张燕声嘶力竭。
他看着这个喋喋不休的女人，觉得像一只母鸡。
“你觉得，我可能傻到在某个场合跟我的竞争对手谈论合同价格吗？”他露出无奈的笑容作辩解道。
“安旭，人不能总以为自己比别人聪明，你知道吗？你看看你这两年的工作态度和业绩，你认为自己适合干这一行吗？我们销售是需要狼性的，而你呢，你自己扪心自问，就算你私底下没有做那些拔葵啖枣的事，你都几岁的人了，还在为自己的人生应付了事，你像这个岁数的人吗？”做为一名前景一片光明的职业销售经理人，张燕非常有资格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训导同龄的安旭，年纪相仿，他依然“独善其身”，她却已经显露出女强人该有的气魄和本色，手底下管理着十个销售组，上百号人。
须臾的沉默，安旭的心里仿佛有一千只利爪在同时挠，将五脏六腑挠成一片血肉模糊。
“你好好回去反思一下自己，为什么会成为别人怀疑的对象。”她最后补充一句，“你可以出去了，明天回来跟我谈谈以后准备怎么对待工作。”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岗位，任外面风吹雨打如同世界末日，所有的思绪却只集中在液晶显示器旁边一盏多肉上，他发现，多肉上不知何时爬了一只七星瓢虫，在那里偶尔舒张着翅膀欲飞又止。浅黄色的沙子上，多肉就像人皮肤上长的不知名肿瘤，一颗一颗不规则得大小不一，令人作呕。
回想起送这颗多肉的月桃，她已经在自己的世界里整整消失了四十一天，杳无音信。
西装革履在不远处打字的顾小古，悄悄往安旭斜睨，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手机铃响打断了那个眼神。
安旭麻木地捡起桌面上的手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做为一名资深销售人员，尽管也经常接到很多骚扰电话，但职业素养总会让他们在看到陌生来电时眼睛为之一亮。
“狗安旭你在干嘛？”
“宇浩啊，你这混蛋最近哪去了？”
他的心境忽然变得敞亮。那种高中毕业后的上下铺关系犹如心中一面亮堂的镜子，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总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欢愉和明媚。
他想起来，跟高中同学们好像也有很长时间没联系。工作的疲惫和心态的消极仿佛一句紧箍咒，将他的活动圈子逐步缩小，固定在两点一线间。
也许，只有同学友谊才能毫无瑕疵，像一道金色的光，随时出现就能驱散心中的阴霾。
“前几天跟几位老同学研究了一下，打算把大家周末给聚聚。怎么的，你就不用说了吧，带上你们家月桃一块呗。”陆宇浩说。
“我倒是没问题。”他毫不犹豫后却出现短暂的停顿，“月桃不一定去得了，这个周末她应该要回老家，名额上就不算她一个了。”
“行，没问题。不过她要是没回老家，你可得把她带过来，好多同学还没见着你家传说中的月桃美女呢。那些女的，个个问着是哪位大美女把你安旭大帅哥治得死死的，都吵着要一睹芳容。”陆宇浩说。
挂断电话后，安旭心中七上八下，一阵阵莫名的惊恐像窗外的暴风雨般肆虐心境——
同学会，多令人焦灼又魂牵梦萦的三个字，或许此刻事业上意气风发的人在积极地等待，崎岖潦倒的人如槁木死灰般拒而远之。
当然，安旭没有想到来参加同学会的人还是挺多的。组织人把聚会的头站选在一个粤式酒楼，位于市中心，中式装潢考究，光彩夺目，金碧辉煌。
是陆宇浩开车去接的他，还有许久未见的李华志。
尽管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但毕竟撕破脸皮，碰到一起难免有一种突兀的尴尬，平时在城中村偶然遇到都是假装看不见对方擦肩而过。
李华志还是先跟他打了招呼：
“最近还好吧？”
“老样子。”
双方打过招呼，安静地站在路口，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
大约等了十来分钟，就见陆宇浩开着一辆日产轿车，打着转向灯缓缓停在他们面前。
陆浩宇买了车是完全让人始料不及，这个前两年还在哀叹工作难搞的家伙突然就成了有车一族——虽然那只是一辆普通钛古金轩逸，但，车，是男人的面子。
陆宇浩成了一个有面子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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