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放假了,乘车来到县城,只见满街道的清明吊子,在街道两旁的人行道上缨络流苏般的延伸开去,在微风中飘飘荡荡,有些像经幡,又有些像某种场所普遍的装饰,恍惚让人觉得是一种仪式的会场。在这种奇怪的感觉中,有一种声音提醒着:该给爷爷奶奶上坟了,该到他们老人家的门前去拜拜了。
街道上的清明吊子,便宜的两三元,贵的一十二元,我喜欢看这些艺术品般的清明吊,却从不买,因为母亲从来不让买,说是太贵。我家上坟用的清明吊,是母亲每年自己动手剪制的。我知道,母亲是想通过自己的手,在叠叠剪剪当中,融进自己的思念,绾结一种牵绊,给自己的思念作一次装饰。于是,在每年清明节来临前,母亲便会选出一个晴朗的日子,拿出团簸,戴上老花镜,对着大门,正襟危坐,用一天的时间折啊,剪啊,那份专注和投入,只有现在的我才在真正的懂得,那是一种与已经逝去的亲人的内心的交流与默念,是一种诉说,是对往生者的祝福与祈祷。那时的母亲,在大门的框架内,用剪刀,剪出了光阴的剪影,剪出了先辈的故事。
母亲的手很巧,一张白纸,一把剪刀,在她的手中,就裁剪出了艺术品。左右上下的折叠,横竖正斜的裁剪,一抖一拉,平面的透缝纸面便瞬间垂挂开来,成为一件立体的艺术品,穿上纸稔,中部用彩纸腰上个结,挂在竹竿上,白洁中点缀着色彩,在纯真的思念怀恋中给人以祝福与希望,哀伤却不阴沉。
而如今的商店里的清明吊,彩色玻璃纸,经过机器制作,绚丽多姿,在阳光下闪烁着光彩,显得富丽堂皇,浮华喧嚣,再也没有母亲的手工韵味,在这样的氛围中祭祀,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儿时的我们,总是不懂事,不会品味母亲的剪刀,每每在母亲剪清明吊的时候,搞些恶作剧,偷偷地拿上几个挂在树枝上,或者用竹竿挑了到处跑。母亲从来不打我们,在这种过分的闹剧面前,母亲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是恐吓,说拿了清明吊,就会被鬼魂勾走魂魄,晚上会做恶梦!我们对于鬼魂这种不知所谓的东西莫名的十分害怕,赶快扔了清明吊,躲得远远地,从此便对清明吊拥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而如今,历经了人世的沧桑,拥有了生离死别的阅历,才明白这其实是大人们对死者敬献的一份虔诚。剪清明吊子,其实是通过动手倾注一份念想,清明吊,表达的是清明时节凭吊逝者之意。
农村的孩子,12岁前是不允许参与祭祀活动的,也不让赶丧葬场,就连杀猪宰羊也不让看,说是害怕撞邪,如真的没法避开的话,便会用朱砂在额头点上红痣,用以辟邪。现如今想来,大概是大人们想以这种方式表达对逝去的生命的敬畏和对新生生命的呵护。在他们看来,年少轻狂的孩子们肆无忌惮的举动会亵渎神灵和亡魂,会招致神灵或亡魂的诅咒怨恨。只有敬鬼神而远之,人鬼才能相安无事,和平共处。
清明祭祖都是成年男性的活动,父亲日趋衰老,清明节给祖先们上坟的事不知何时就悄然的由我替代了,如今努力的想来,早已忘记了那是哪一年的事。
兼具江南烟雨的迷蒙和北国早春的料峭,成就了秦岭腹地镇安清明节的阴晴不定的天气。乘着朱自清笔下的细雨,踏着杜牧诗句的惆怅,带着母亲剪的清明吊,以及每年清明节时不变的絮叨:给你奶奶的坟头添添土,你奶奶喜欢串门,多盖被子,小心她着凉;给你爷爷多烧点纸钱,他从来舍不得花钱,一点钱总是被你奶奶管着……在荒山小道间往返穿梭,祭扫了十几座坟墓,只有爷爷奶奶的两个土堆对于我来说,在黄土之下掩埋有真实的内容,在荒草遮盖下有一个曾经鲜活的故事,其他的只是土堆而已。
来到奶奶的坟前,一座长锥形的荒草堆,杂草黄深绿浅,像趴伏在那里正在褪毛的动物。想像着黄土之下那个曾经温暖的怀抱,随手拨拉开拜台上的有些潮湿的枯草,蜷身下去,清理开被杂草掩埋的坟洞口,燃上一根蜡烛,点上三柱线香,焚烧了几沓足以以假乱真的冥币,看着青烟袅袅,灰蝶盘旋,不禁想到如果真的存在阴间冥府的话,那里的货币流通将是多么的混乱,后人烧的铜板,银元,麻钱,人民币,一起在市面流通,有的带着褡裢,有的拿着银票,有的拿着纸币,有的拿着银行卡,在阴间冥府购物将会是一番怎样的景象?恐怕阎王他老人家是怎么也管理不过来吧?
想着想着,不禁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转而又觉得自己居心不诚,于是摇摇头,深深的叩拜下去,蓦然抬起头,只见坟洞内烛光摇曳,分明看到小时候某个夜色深沉的夜晚,灶膛的火光映照着在灶洞前凳子上奶奶慈祥的脸,老油灯下,火光明灭,一顿饭就在自己饥肠辘辘的企盼中熟了……不知不觉泪眼婆娑起来。
收拾好情绪,在奶奶坟头插上一支清明吊,转身向爷爷的坟墓走去,爷爷的坟墓相隔了一里多路,几步转过山坳,已经回望不见奶奶坟头摇曳的孤独白影……我不明白父亲为啥当初没有的把他们埋在一起,如果两位老人家想说说话,串串门,这来来回回的跑,一定累得够呛。转念一想,看看现在那些城里人,早晚的跑步,也就释然了。
清明是新旧交替的时节,枯黄的杂草之间已经是新绿泛滥,远看正是韩愈的笔下描摹的景色。微雨,衰草,油菜花、麦苗,羊肠小道,被雨淋湿的哀愁,袅袅青烟熏染的惆怅,在青黄相接,新旧交替的时节,扫墓祭祖,没有枯藤老树昏鸦的肃杀悲凉,更多的是给予生命的对于终结的一种思考。
最初每逢给祖辈扫墓,少不更事的我总觉得那是一种封建迷信,是一种愚昧,活人怎么能拜死人?总是敷衍了事,心存戏谑。现在想来,那时的我是多么的肤浅!现在才明白,祭拜祖先,这是一种缅怀,是一种传承,通过这种形式,告诫后人,不忘先辈的奋斗,家族薪火后继有人。如果子孙后代把祖先都遗忘了,那是一种比迷信和愚昧更可怕的悲凉。
这种祭拜,没有奢求,没有欲望,没有交易,只有灵魂间的赤裸相待,只那么静静地,静静地,趴伏着,五体投地,在祖宗面前,把额头抵近泥土,就是为了与先辈对话,超越生死,拉拉家常,聊天叙旧。不是地位,不是金钱,抛却名利,抛却烦恼。我们祭拜的,是亲情,是信念,是一段自己成长的时光。不关乎迷信、不关乎宗教,超越了科学,超越了信仰,抛却了唯心的唯物的辩论。
借着清明时节,带着清明吊,在春意阑珊的时候,向亲情,向历史,向思念致敬!
风雨梨花寒食过,几家坟上子孙来?没有了母亲的絮叨,没有了剪刀的祭祀,对先辈的怀恋还能走多远?遥想多年之后,自己躺在这么一块地方会是怎样的情景?是否那时的清明还一如现在的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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