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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桑树下的绝恋

方家湾是我的出生地,坐落在一个湖洲上,湖洲呈纺锤形,全是青涩涩的沙土,有阳光飘落下来,水面漫过的滩涂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碎光。沙洲湖水四合,极目而望,四野都是白茫茫的蒹葭,蒹葭之外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湖水……这是方家湾早年的景象,岁月变迁,胡泊不再,雁声咽哑,芦花的记忆已成尘泥,但村头的那棵老桑树依然突兀地立在那里。

据宗族的老人说,方家湾建于明末,最初只有些零散的渔民在此落脚,后来在此定居的渔民多了,方家湾才成了一个固定的村落。居民中方性居多,所以起名方家湾。为了纪念这个由散而聚的村落,方家湾的先人种下了这棵桑树。掐指一算,这棵老桑树已经有五百多岁的年纪了。

老桑树足有三层楼高,树干粗粝,裸露出的树根盘盘缠缠地交织在一起,因年代久远,树干的腰身有许多腐烂的空洞,空洞里的腐殖质又滋生出另外的树苗。老桑树枝叶并不茂盛,年轻人从来没见过它长过桑葚,村里的老人说,新四军第五师中原突围那一年,大兵刚刚过去,大雨倾盆,雷声大作,老桑树被雷劈掉了半个身子,之后就再没有长过桑葚了。但每逢春天来临,它依旧能长出一树稚稚嫩嫩的新芽、生出一树浓浓郁郁的新绿。老树发新枝,对这饱经风霜的老桑树来说,不只是老而弥坚的内涵了,它似乎还昭示着一种生命的力感和大自然和谐平等的生存法则。“苍龙日暮还行雨,老树春深更做花”,大自然是宽厚的,有经年阳光雨水的滋养,古老的桑树并不迟暮、衰败,唯苍老而已。

芦摇碧水,树长沃土,这地也算是人杰地灵了。在清代中期,方家湾出个两个举人,其中一人做过朝廷的刺史,据说,这宦官之家就是当初栽这桑树的人家,所以,方家湾的居民多把这桑树当做吉祥的象征,每到逢年过节,或者家有喜庆的事,都要在古桑树下膜拜一番,人们认为这棵老桑树既然滚雷都劈不死,当是老而成精,古而若神了。

风过、雪过,老桑树依然突兀在那里,像一个忧伤的老者佝偻着身子,在守候一个没有归期的旅人,但谁也没在意老桑树的孤寂和寞寥,只有村里的陈婆婆每年都要在端午节这一天,扯上一条红绸布,颤微微地系在老桑树的枝桠上,再颤微微的离开。

村里的老人说,陈婆婆结婚的那一年,他的男人随新四军去陕甘宁了,再无音讯,有的说死在战场了,有的说去了台湾,而陈婆婆觉得他的男人还活着。有老桑树在,他的男人就在。还有人说,在省城做副省长的方姓男人,面相和她的男人就像一个模子磕出来的,兴许就是她的男人,不如找他去。她幽幽一笑:“模样像的人多哩,是我的男人总是要回来的。若真的是他,既然不回来,就当他是死了,或者我的心死了。”

岁月流转如梭,结局也许早就在陈婆婆心里结了茧,但陈婆婆并未当“他死了”。她不相信,或者不肯承认,是“等我回来”还活在她的心里,风雨一诺如千年莲子依旧等待着和风细雨滋润她生命之花的绽放。

陈婆婆名雅芷,读的是教会学校,本是省城里的能识文断字的大家闺秀,她的男人是方家湾的秀才,受新学之启,后到湖北公学念书,两人邂逅于汉阳的归元寺,私定了终身。一年端午节,秀才回乡,一身旗袍的陈雅芷和他的情郎坐在桑树下,一勾凉月如水,桑枝筛过的月光斑斑点点洒落下来,绵软、薄爽、透亮。

陈雅芷说,就差一碗吴刚的桂花酒。秀才说,月色即酒,酒是紫色的,是桑葚的味道。秀才仰起头,看了树冠一眼:“这桑树是神树,是我们爱的见证。”陈雅芷解下头上的红丝带,系在桑树的枝桠上,转身对秀才一笑:“这桑树算是我俩的媒婆了。”

两人展开双臂,环抱树干。树干太粗,足有四米之围,这头十指相扣,那端的十指首尾相望……陈雅芷嫣然一笑:“那豁口是留给我们儿子的。”

夜风来袭,桑叶飘零,如爱的诗笺在皎洁的月光中踩着轻盈的舞步,飘逸的红丝带如一尾蜻蜓,羽翼薄亮,恰似一帘春梦,清澈、静谧而温婉。

秀才家是大户人家,他们的婚礼是老套的的程式,大宴宾客三日,唯一别致的是,秀才和陈雅芷亲手做了四十个灯笼挂在桑树上,每个灯笼上写着“桑梓昭情,恩爱致远”。那年,秀才二十二岁,陈婆婆二九芳龄,四十盏红灯笼是“事事如意”的寄寓。

夜,墨黑如漆,烛光暖,蛙声湿,四十盏灯笼烛光灼灼,如四十朵绽放的红玫瑰,西厢房里的箫声乘风而来,缠绵悱恻。秀才端起一碗烧酒,他们各自泯了一口后,双膝跪地,将满满一碗酒围桑树洒了一圈。

烛光盈盈,酒香漫漫……

几日之后,新四军第五师的兵营驻扎在方家湾,秀才毅然决然地要投笔从戎。秀才说,男人是为齐国生的。陈雅芷认了,只是梨花带雨:“我晓得的,江山就是你的命。”

那是一个月高风清的春夜,月色清朗,也是在这棵老桑树下,她往她男人的口袋里装了几个鸡蛋,手一挥:“放心走吧,别当缩头乌龟。”

她的男人将一只银色的簪子别在她的头上:“你的头发真好,等我回来给你梳‘飞机头’。”说罢,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她望着男人越来越模糊的背影,扶着桑树干哭了一场。从此,“恨君却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到团圆是几时?”这阙“采桑子”的词章哀怨、凄怅,似乎就是为陈婆婆写的,长“恨”当歌满花甲,一树沧桑盼团圆,无奈月亏月满,依然南北东西郎无踪,空惆怅,鬓如霜。

三千红尘暖,一綸青丝寞,繁华度烟雨,满树菩提,风香润绿枝。从此一诀,没有十里长亭,星汉迢迢,何日是归期?

那夜的后半夜,豪雨如注,雷霆从天庭滚下,老桑树被雷劈了,树干似被烈火烧过,周身都是黑漆漆的,树枝上没有一片桑叶是原有的色气,原先葱葱郁郁的桑树,仿佛就是一幅黑色的版画,而那根红丝带却依然是鲜红的血色。陈雅芷说,这树果真是神树了,她的男人,他们的爱情该是天佑的尤物啊。陈婆婆双手合十,放至胸口,为她的男人、她的爱情祈祷。

岁月不曾悲怜她的期许,此去经年,她的男人杳无音讯……洞悉世情的老妇殷殷劝导她:“乱世之中,你等不到他的。”“等不到?”字如利剑,刺伤了陈雅芷守望的心。“嘶骑渐遥,征程不断,何处认郎踪?”无望等待中的坚守,如寂寞的古桑树,只有回忆中的温言软语、耳鬓厮磨。

她本是西窗含饴听雨,幽篁玉手弄琴的丽人,而今日她并不反悔犁耙农事销蚀了她的青春容颜,只是觉得等待、坚守太漠然、太凄清。她的感觉甚至古怪——唯有寂寞,才不会忘怀,记忆也许就是蚌壳含沙酿金,寂寞,或许就是爱的源流。而她的回忆里,朱粉不深,闲花淡淡,她早已不再留念年少时的锦衣玉食,她宁愿与他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恩爱和美,如花美眷,玲珑少年郎,粉面多情女,鸳鸯一般的过下去。

然而,回望的心窖里,只有花烛之夜他们敬奉给古桑树的酒香,只有每年端午节的那根红绸带,她的王子没有打马归来,古桑树站成了她的身影,风雨如磐中,她守望的款式,如青莲沐露,蒹葭临风,半是圣洁,半是优雅。

陈婆婆年轻时生得一头秀发,发长及腰。那时刻,女人家兴留长辫,年轻时的陈婆婆把长发挽成一个发髻挂在脑后,再把前面的头发高高卷起,好似画栋的飞檐一般。这是她男人眼里的“飞机头”。彼时,破“四旧”正酣,但谁也不敢动她的头发,她是个苦命的女子,乡里乡亲都知道她的“飞机头”是给她男人留的。

那时连洗衣服的肥皂都是稀罕物,女人洗头发大多以桑叶为料。天一亮,陈婆婆背个竹篓,趁桑叶带露,便采摘回家,把桑叶浸泡在木盆里,“唧噶唧噶”地揉来搓去,直把桑叶搓成叶泥,待原先清亮的水成了绿得发腻的叶浆后,再用纱布过滤,捞起叶渣,过滤后的绿色的液体里放三五页姜片,用文火温上一支烟工夫,就是上好的洗发水了。

陈婆婆一直沿用这洗头发的习惯,直到她腿脚不再灵便,采桑叶有了困难,她才剪掉了长发。剪发的那时刻,她拿剪刀的手有些颤抖,那“咔擦”声里宛如有“你的头发真好,等我回来给你梳‘飞机头’”在她的心头弥漫起来。她把剪下来的青丝用红绸不包好,放在箱底,从来不曾动过。

她的“飞机头”、她每年在老桑树上系上一根红绸布条是给她男人的,也是给老桑树的,只有老桑树能读懂她苍老的思念,只有那丝红布条能复活她的记忆,老桑树如一口古井,幽藏着陈婆婆“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彻骨寒凉。有人对她说,也许她的男人早就不再了。听了这话,陈婆婆平静如水,幽幽地、似乎在说别人的事:“人死魂还在。我系上红带子,他能找到回家的路。”

后来,修村村通公路,陈婆婆听说老桑树要被砍掉了,心,一阵阵发紧。她从箱底取出那把青丝,穿上早已经准备的藏青色对襟褂,坐在吱吱呀呀作响的条凳上,墙上模糊的镜面里是她凌乱的白发,她往手心倒上几滴香油,合掌摩挲了几下,双手摸向头顶、双鬓,再把那银簪别了上去。她心里在说,我随你去了……

夜色如墨,陈婆婆颤微微地朝老桑树走去……

第二天,天蒙蒙亮,风雨大作,起早的人发现陈婆婆吊死在老桑树的枝桠上,吊带是一根血红的红绸带。雨水流过她的发髻,对襟大褂贴在她干瘪的躯体上,枯槁的手指紧攒着她的那缕青丝,那只银簪子的寒光,似乎诉说着她的凄然与悲情……

伐倒老桑树的那天,村长差人买来鞭炮,红绸带,村长将一丈多长的红绸带系在老桑树的树干上,又点上八十二柱香。村长说,陈婆婆无子嗣,我们都是她的儿女,她走的时候八十二岁,老桑树是陈婆婆的传奇,陈婆婆走了,老桑树也要走了,我们就为老桑树、为陈婆婆送行吧。

秋风来袭,红绸带如藏地的经幡,舞蹈着一截沧桑岁月,香火明明灭灭,淡淡的檀香味弥漫开来……

人们在整理陈婆婆遗物时,发现了半纸遗文。“上帝在,来生若见,莫别离。在我的坟头栽两棵桑树,一棵为我,一棵为卿。”糙纸朱笔,期待怡然,伤情涣涣。

陈婆婆早先是信过基督教的,上帝没有抚慰她的执念,佛缘何能成就她的“来生”?她的上帝不是耶稣,是她的秀才。“莫别离”,一个“离”字是她一生的忧伤,死别与生离于她都是一样的寂寞,“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她穷尽一生等君归,而她的秀才王子没踏上归程,他的归期是陈婆婆一生的盘算。

“式微,式微,胡不归。”

我前年秋天回乡,眼见稻菽千倾,红瓦白墙,一派祥和,只是没有蒹葭,没有白露为霜,没有古桑树。我寻访陈婆婆的坟茔,她睡在萋萋芳草中,没有香火,没有黄表的灰烬,两棵小桑树的枝叶有些茂盛了,和风吹来,枝叶摇曳,那形状,如陈婆婆的“飞机头”,风姿卓然。

远方传来莫文蔚《断桥》的音律,如泣如诉。残垣断桥,道阻且长,不可溯廽从之。“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因为阻隔,因为生离别,爱,才有永恒的面孔,没有完成的等待,成就了一则童话的绝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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