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僖公九年(公元前651年)九月,晋国第十九君晋献公死了。
当时的社会,周王朝已进入末世,围绕争霸兼并夺位专权,“诸侯方伯问鼎中原,乱世贼子大行其道,弑君弑父数见不鲜”,整个社会处于礼崩乐坏、道德衰丧的失序状态。
这种背景之下,国君去世无疑为政坛明星垒起了充分展示演技的大舞台,更何况晋献公生前编创了可演素材。自古英雄爱美人。晋献公生前四处征伐四处猎色,国土扩大的同时夫人也在增添。最先在贾国娶妻,没有生儿子;与父亲晋武公之妾齐姜通奸,生了女儿(后嫁给秦穆公)和太子申生;又在戎国娶了两个女人,大戎狐姬生了重耳,小戎子生了夷吾;攻打骊戎,骊戎国君将两个女儿献给他,姐姐骊姬生了奚齐,妹妹生了卓子。夫人和儿子多了,麻烦也多。骊姬色佳性妖,深受晋献公宠爱,四年以前,因骊姬谗陷,太子申生被迫自杀,次子重耳和另一个儿子夷吾逃亡他国,骊姬所生的儿子奚齐立为太子。
此时晋国的政坛上,有两个主角为人注目。一个是大夫里克,在晋国向虞国借道灭掉虢国转回又占领虞国中立有战功,是晋国有勇有谋举足轻重的铁血重臣。他原就曾保护过原太子申生,与重耳关系不错,晋献公在世时,他惧其威而不敢造次,对骊姬的阴谋保持沉默,晋献公死了,他就上台毫无顾忌表演了。
另一个是托孤大臣荀息。晋献公知道一些大臣对废嫡立庶心怀不满,奚齐的基础极为不稳。病重之际,他召见辅佐奚齐的大夫荀息说,我把这个弱小的孤儿交给您,屈辱大夫保护,您认为怎么样?面对国君的托孤,荀息叩头答到:“臣竭尽股肱之力,加之以忠贞。其济,君之灵也;不济,则以死继之。”晋献公见荀息表态这么坚决,封他为相,主持政事。(《左传·鲁僖公九年》)
晋献公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里克打算杀死奚齐接回重耳为君,就发动申生、重耳和夷吾的党徒作乱,造成社会动荡。里克曾与荀息一道率军攻打虢国,或许顾及情面,或许考虑稳妥,在谋杀奚齐之前,特去探询荀息的态度说:“三怨将作,秦、晋辅之,子将何如?”荀息答到:“将死之。”里克劝到:“无益也。”荀息态度十分坚决:“吾与先君言矣,不可以贰。能欲复言而爱身乎?虽无益也,将焉辟之?”一个坚决要除,一个死命要保,政治立场如冰炭水火,两人只好施礼告别了。
进入初冬的晋国,被萧悲腥凉所笼罩。十月,晋献公还没有安葬,追悼会都没开,里克在居丧的茅屋里杀了奚齐。荀息欲自杀随奚齐而去,经他人劝阻,化悲痛为力量,安葬了晋献公,立晋献公的另一个儿子卓子为君。卓子是骊姬妹妹所生,里克自然不会答应,于十一月又在朝廷上杀了卓子。事已至此,荀息完全绝望,深知使命难为,也就自杀尽忠了。里克与荀息虽各为其主,但彼此剑上没有流淌对方的血。不像如今一些同行同事间,一点蝇头小利,双方就刀光剑影,欲置对手于死地。唉!
里克有弑君的勇气却没有篡君的胆子,能将剑刺进国君的胸膛而不敢将屁股坐入国君的座椅。他认为,奚齐及卓子是依靠骊姬以色取宠玩弄阴谋得到君位的,杀他俩是维护正统、匡扶正义、铲除邪恶,所以理直气壮。但要杀君夺位攫取天下,虽然那时官员们很多不知道德节操为何物了,可他还冲不破传统的礼制道德底线,要么是既无贼心又无贼胆,要么是有贼心无贼胆,要么是有贼心贼胆但怕背贼名。
荀息自杀倒解脱轻松了,而里克却不得不继续表演。国不可一日无君。《史记·晋世家第九》里讲,杀了奚齐及卓子之后,里克派人到翟国迎立逃亡的重耳回国即位。重耳见国内政局不稳,怕回去被杀,便转告里克:“负父之命出奔,父死不得修人子之礼侍丧,重耳何敢入!大夫更立他人。”里克又派人到梁国迎立逃亡的夷吾。夷吾一听,生怕机遇跑了,立即准备回国即位。随从的大夫吕省、谷阝芮建议,为安全起见,应“辅强国之威以入”。于是,夷吾“双管齐下”,一面派谷阝芮到秦国贿赂,许诺回国即位后割让黄河西岸之地(今陕西韩城、大荔等地);一面写信给里克,许诺当上国君后把汾阳(今山西河津等地)给他作封地。走了这两着棋后,夷吾便在齐、秦两国联军的护卫下,回国即位为晋惠公。
大凡权力欲强的人,虚伪性和猜忌心也强。夷吾掌握君权后,既要固“位子”又要玩“面子”,为向世人表明自己不是篡位、同时铲除国内可能成为重耳“内应”的不稳定因素,决定杀掉里克。动手之前,君臣之间进行了一番精彩对话。夷吾对里克说到,“微子则不及此。虽然,子弑二君与一大夫,为子君者,不亦难乎?”里克是多么聪明的人,知道夷吾的用意,答到:“不有废也,君何以兴?欲加之罪,其无辞乎?臣闻命矣。”勿需他人动手,用剑自杀了。(《左传·鲁僖公十年》)里克那把两次弑君之剑,最后用自己的血进行了涂抹。一个叱咤风云的强人能臣就这样被君王的几句话打发掉,慷慨悲壮地死去,正如《淮南子》所讲:“夫善游者溺,善骑者堕,各以其所好,反自为祸。”
纵观历史,凡是靠某一个强霸的个人或集团拉扶起来的君主,大都是个木偶和纸人,被玩弄于股掌之中,过着惶惶恐恐、战战兢兢的日子。只有极少数胸怀雄才胆略的君主,能将强霸的个人或集团打压下去或彻底铲除,去掉自己的头上之剑、背上之剌。那么,就某一个强霸的个人或集团而言,在拉扶起一个新君之后,要么激流勇退还权于君,要么巩固实力加紧控制,要么直接到位取而代之。否则,结果往往不妙。当然,行危欲求安,造祸而求福,玩政治上这样的高难动作,危险系数相当大。
里克要么过于自信,以为资格老、势力大、功劳高,夷吾不敢把自己怎么样;要么过于信人,以为夷吾将饮水思源、以德报德,对自己会感恩图报、结草衔还。素不知,功高震主、狗猛酒酸、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更何况夷吾又是一个猜忌多疑、虚伪狡诈、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小人。《史记》和《左传》记载,他杀了里克,还杀了认为不是“自己人”的数名大夫,又派人去杀逃亡在国外的哥哥重耳;不但不兑现给秦国的贿赂许诺,本国缺粮得到秦国的援助,秦国缺粮时却拒绝秦国的求助。
其实,里克当初就错了。管他哪个即位,反正是人家晋家兄弟间的事,你就做个干活拿钱的“公务员”,何苦去做“犯天条”的事。再说,你也不能保证自己冒天下之大不韪,以极大风险和成本所择立的君主就是个好东西。就是通过“法定”程序和惯例即位的君主,又有多少是贤君明主?退一步讲,你做出了骇世之举,立下了盖世之功,怎么不就想想:奚齐的党徒能放过你吗?夷吾的党徒能容纳你吗?重耳的党徒能正视你吗?
里克或许认为有夷吾许诺的书信作保证,可是君主的许诺有多少是真的呢?当他向你许诺之时,也就是你的危险萌生之日。因为他要你为他办事,还要扔诱饵,开“支票”,说明他内心里没有把你当作“贴心人”。里克不应该被那块封地迷住双眼,不应该想做“恩公”,而应该办个护照出国做“寓公”。或许他国看重他的才能,高薪聘请做个“顾问”,平时舍内奕棋、庭中养花、塘边垂钓、山间探幽,若有兴趣写点回忆录之类的书,比如出本《我与晋国政局》,说不定很畅销,该多潇洒啊!现在有的人不就是靠编撰自己参与一些暗箱操作和急发突变之事而赚钱扬名的吗?
可是,里克不这么做,他要按照自己的价值理念践行,干出了惊天动地的重大事变,得到了人生顶极的生命体验。他虽然死了,但他可以向世人告白:与三十年前杀旧君立新君又被新君所杀的郑国大夫傅瑕比,“动机”要纯、“形象”要好。
那是鲁庄公十四年春(公元前680年),因谋杀扶立而又挟制自己的强臣不成,却反被逼逃在蔡国政治避难十六年的郑厉公率兵侵袭郑国都城,途中俘获郑国大夫傅瑕。这个傅瑕是个贪生怕死的家伙,便与郑厉公盟誓交易:如果不杀释放,定帮郑厉公回国重即君位。六月二十日,傅瑕就杀了郑国第七君子仪和他的两个儿子,接纳郑厉公回国。经过挫折磨练,郑厉公成熟老到,回国后就杀掉傅瑕并宣告,傅瑕对国君有二心,按周朝规定的刑罚,他已经受到应得的惩处。看来一个掌握生杀大权的人要除掉对自己不利的人,总可以根据情形找到一个“合法”、“正当”的理由。傅瑕弑君立君,被杀后却落了个贪生怕死叛主弑君的坏名。里克弑君立君,自杀后但给世人留下的说法是君王虚伪狡诈过河拆桥。凭这一点,为他叹息不平的人一定不少。
那个逼里克自杀的夷吾,后来也演出了一埸很窝囊的悲剧:与秦国开战被俘,还是嫁给秦穆公做夫人的姐姐以死相求,关了几个月才放回国;为了做几天安稳太平的君王,只好把儿子送去秦国当人质;在位共十三年,政绩不佳,为老百姓没办什么好事实事,人们评价为昏庸君王;死后,儿子即位不到半年,就被逃亡在秦国的哥哥重耳派人刺死,王位还是被重耳夺走了。里克九泉之下定会豪饮放歌,最终结局吻合了他最初设想。这真是:“傀儡装成出教坊,彩旗前引两三行。郭郎鲍老休相笑,毕竟何人舞袖长?”(明代诗人瞿佑《看灯词》其四)由此可见,任何非正义之举总有报应跟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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