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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白杨林

老支书曲广庆拖着一条瘫软的残腿,来到了村东的白杨林。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从村中到村东不过一里半路,正常人也就一袋的功夫,而他却走了二十年。不!应该说是三十年。

曲广庆老了。他已经六十七岁了。又患上了风瘫,已有七、八年不能下地干活了。平时,他只能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活动。于是,他的来到村东,不能不让人感到惊奇。这段路说来并不难走,却异常荒芜。杂草遍布,蒺藜秧炫耀着淡黄色小花,给人的感觉很是清新。不过,无论如何算不上美。其余便是灰油菜猪毛菜之类,颇不雅观。蒲公英还是很多的,然而早已不再年轻。偶尔还能见得白蝴蝶和黄蜜蜂们的匆忙身影。倘若换一个人走,也许会增添不少雅兴的。

路的尽头,就是一条浅沟。沟中层层梯田里,便是枝繁叶茂的白杨林。对面那座小山,就是远近闻名的杏花山了。

他太熟悉了,这里的一切。此时此刻,他站在沟旁,站成了一株枝残叶落的老树。

谁都不知道他内心的想法,大家早已忘记了这个人所走过的道路。又有谁能知道,他的命运竟与这片白杨林休戚相关呢?

如果时光倒转,我们就可以回到二十年前。那么,我们所看到的将是另外一一幅景象。红旗猎猎,战鼓咚咚。几千个青壮年汇聚在这里,几十辆马车穿驰在这里。老支书曲广庆坐在用帐篷搭起的主席台上,从扩音器里传播出来高昂的话语和威严的命令。在一片凯歌声里,拦河大坝峻工了,乱石滩变成了新梯田。白杨树一片片倒下了。老支书的两条腿也在潮湿的帐蓬里埋下了隐患。七、八年后,终于显示了威风,给他的晚年增添了无限烦恼。

呃!对了,还有一批又一批迎接不暇的祖国各地的参观者,还有省地报纸电台的一段又一段的溢美之词。

错了!错了!一切都错了。他嘴上始终说着这样的一句话。夕阳拖着一个蹒跚的影子,在田埂上游移。突然,他木然定住,两只昏花的眼里流出了泪水。不用说,一定是苦涩的。他的身子象枯草在风中颤抖。

沟的两岸,两座荒芜的孤坟遥相对应。

他仿佛又听到了疯子的叫嚣:“我的树!我的树!我的心血呀!你们,你们算什么共产党!强盗!土匪!强盗!土匪!……”

“他疯了!快!堵住他的嘴!”

“你敢反党?打死你这个反革命!打死你!”

于是,这块土地收留了这个暴死的孤魂。

疯子也许并不疯。他是本地有名的小地主,土改时被分了个精光。后来他又在无人要的荒沟栽上了树,现已长成了树林。大队无端地砍了他的树,他真的疯了。疯子死后,他的老伴也过世了,却不肯与他合葬。留下的两个女儿也早已远嫁。没有儿子,便没有了烧香进火的人。只有那个用扁担打死了他的贫协代表,临死前竟发出一阵阵忏悔而恐怖的呓语:“疯子!饶了我吧!妈呀,饶了我吧!疯子!”

他也疯了。他跛腿,外号“半步子”.无家无室,无儿无女。当过大队护林员,算是真正的公家人。收留他的,依然是这块贫瘠的土地。,也许,双方在另一个世界,彼此能减少几分孤独。

夕阳即将下山了。晚风轻吹,白杨树发出悉悉擞擞的声音。如泣如诉,似呜似咽。一只不知名的鸟儿不紧不慢地发出凄厉的叫声,令他心惊肉跳。

他老了。从被解职的那天起,他挣扎了二十年,却不得不向黄泉路上走。且愈来愈近了。本来,他是该被清算的三种人。虽也有人命,但苦主没有追究,总算躲过了一劫。这二十年,他过得冷冷落落,几年都没有熟人来看他,象被彻底遗忘了一样。他的内心里,多么想向人们解释呀。可没有人给他一点机会。他只能永远憋在心中,带到坟墓去了。他多么希望自已死后,也躺在这片白杨林旁,向他们诉说自已的心声。也许只有这片宽厚仁慈的土地,不会拒绝收留他孤独的灵魂。

淡淡的夕阳,寂寥的旷野,一片杨树,两座孤坟,一条瘫腿,创造了一幅独特的境界。在旁人看来,这也算是风景吧。或者说,这是一幅立体的历史画面。

“错了!一切都错了!”倘若上帝给他机会,让他重活一次,他定会重写这段历史。似乎只有他这时才明白,两个死者,到底谁是疯子。

人们已经忘记了他们,自已也早为人们所忘却。没有花圈,没有墓碑,甚至没有眼泪,没有悲伤。他们已不属于这个世界。

也许该立一块墓碑的,只刻上“两个残疾者之墓”七个字便够了。让后人从中悟出点什么。他想。也许一切都是不必要的,多余的。

蒙蒙夜色中,白杨林兀自站着,不动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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