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给了我一张面值十元的钱,这在今天实在不算什么,然而在一个劳动力干一天才有两角捌分钱收入的年代,它绝对属于一张大票子。
得到了一张大票子,喜悦之情尽情显露,然而怎样使用这张大票子却成了大问题。在此之前的好多个赶集日,我站在村外的枫树下,苦苦地等候着母亲赶集归来,然后从她手里接过一丝希望:一颗水果糖或者一小截甘蔗,然而连续几个集日我的希望都落空了,母亲除了给我一个凄苦的笑,再也给不出什么,我对一颗水果糖或者一小截甘蔗的渴望之情,随着失望次数的增加而增加,因之幻化而成的梦在我脑海里萦绕,在给我虚幻甜蜜的同时给了我许多的忧伤。
当我拥有了一张大票子时,我一次又一次地抚摩它,约了两个小伙伴迫不及待地走向集市买甘蔗,以解多日来对甘蔗的相思之愁,让甜甜的汁液缓缓淌过心间继而成为人生美好的记忆。
冬天的太阳恹恹的,阳光里抖落出些微的寒意。街道上,两条瘦狗为争夺一小块骨头在泥地里互相撕咬,转眼之间,它们的身上沾满了稀泥。街道两面站着几个人,他们把双手拢在袖子里,冷漠地望着天空。
灰蒙蒙的天空,一团白云不合时宜地缓慢淌过。我们在街道上找了一圈又一圈,没有看到甘蔗,当我正想到供销社买水果糖时,小刚说王老叔那里也许有,于是我们来到王老叔的铺子前,看见铺子前竖立着两大捆甘蔗,我心中的忧伤随之而去甜蜜接踵而来。我走到铺子前说了句“买甘蔗”,把那张大票子递了过去。王老叔的眼睛陡然一亮,接过大票子摩挲起来,眸子里流露出贪婪的光芒。
他把大票子放在桌面上,用一把算盘压住,走出柜台,走到柜台外竖立的甘蔗旁,从中抽出一根,用禾镰麻利地削去外皮,砍成六截,递给我们说:“小孩子吃根甘蔗算什么,给,每人两截,拿去吃得了,”然后走进柜台去摩挲那张大票子,眸子里再一次流露出贪婪的光芒。
我接过甘蔗吃起来,甘甜的汁液在口腔里流动,舒服和惬意袭遍了全身。当长久的希望变成现实时,我以为幸福已经降临到我身上。看到我们吃完了甘蔗,王老叔笑眯眯地问“好吃妈?”我们说“好吃,”他问“还想吃吗?”我们当然还想吃,好长时间没有吃过了当然还想吃。王老叔似乎看透了我们的心思,说:“你看这么粗这么长这么甜的甘蔗,才卖两角一根,很便宜的,”劝我们再买几根然后我们就买了五十根,每人扛一捆,走了五里山路,把甘蔗扛到了家里。
父亲看见我们扛回来三大捆甘蔗,上仰的粗眉毛立刻变成了剑锋,额上的皱纹立刻变成了大川河流,整个身子筛糠似地抖动起来,然而他到底没有打我骂我,只是用颤抖的手从一个小布袋里掏出一撮旱烟丝,把旱烟丝填进烟嘴里,拿烟斗朝火灰里一舀,大口大口地吸起来;母亲则不同,当她看见我们扛回来三大捆甘蔗时,愣了一下,捏在手里的锅铲跟着掉了下去,砸在她的脚背上。
母亲的眼泪跟着就来了——这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这个一有空闲就在自己的腿上撮麻线的家庭妇女,这个一辈子没有穿过几件新衣服却养大了九个儿女的好母亲,当她看到自己的儿子随意用掉一张大票子时,怎能不伤心?她的心因为我们扛回来的三大捆甘蔗而碎了。
看到母亲流泪,三哥劝她说:“妈,你不要哭,既然我给了他,就由他用吧!”二姐阴沉着脸骂我长了一个猪脑壳,做事不会用脑子,说你买贵了被人骗了都不晓得,然后跟我说家里是如何艰难,教育我应当学会勤劳、应当学会节俭、应当继承革命的光荣传统,总之大道理讲了一背篼,小道理讲了几箩筐。
吃过晚饭,父亲叫母亲“把甘蔗收好,一根也不准吃”,然后拎着一把锄头走出了家门。第二天早晨,父亲把一家人叫到河边,在河滩开出一大片地,把甘蔗种了下去,然后在地头建了个小棚子,吩咐我们好好看守。由于管理得当,地里有机肥多,甘蔗长势很好,丰收在望,然而就在我们准备分享丰收的喜悦时,一位领导来到我家里说私种甘蔗“不合政策,”把甘蔗划归了集体,补助了我家二十块钱。
改革开放后,我家大种甘蔗,获得了很好的效益。一张大票子导致了愚蠢举动的发生,愚蠢举动的结果是获得了很好的效益,愚蠢的举动往往能预示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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