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暖风撩人,阳光和煦的春日,我和同学去青城山春游。那时我们念高二,一群娇憨少女叽叽喳喳,又笑又闹地拍了许多合影。回家后我翻看照片,被自己吓了一跳:天啦,这是怎么回事?双眼像两个倒置的梯形,微微的内双也由于颔首卖萌被拉成平淡的单眼皮,加上眼珠向上看,翻出了大半眼白,仿佛我正因上吊呼吸不畅,濒临死亡之际才无可奈何地露出如此丧气的死鱼眼。于是我痛下决心,在高考后的暑假去美容院割了双眼皮。
做手术时并无太大痛感,麻醉后的上半边脸如死人般僵硬。可怕的是皮肤依然有触觉,于是我能清晰地感受刀片缓缓划开眼皮,针线在伤口处穿插缝合等过程。正如以前中国俘虏被用作活体实验,经过麻醉后的身体失去了痛觉,但光看着自己被一刀刀开肠破肚的情景就足以对精神造成巨大的摧残与折磨。
两个护士也许是怕我紧张,不断地娇笑着同医生漫聊闲扯,有时还把我也牵扯进去:
“小妹妹刚高考完吗?考得怎么样啊?”
“高三很辛苦吧,看你眼皮比较松弛,应该经常熬夜吧?”
“以后大学想报什么专业呀?小语种啊?哦,我们楼下就有一个学了七年小语种的……”
可怜我如待宰羔羊般在手术台上躺了一个小时,还得强忍眩晕感与他们唠嗑……
手术完毕,我的眼皮上被贴了两块黏黏的东西,眼睛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除了看路不太方便外,全身上下清爽利落,无半点不适。于是我高昂着下巴,健步如飞地走出手术室,丝毫不矫情地大声喊我妈:“妈!我做完啦!”
我妈被我活力四射的状态吓了一跳,递给我镜子——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看起来有多吓人——眼皮边缘紫红肿胀,厚度可跟现煎的薄饼媲美,眼皮上蒙着用胶布固定的白纱布,还隐隐渗出了几缕血丝。幸好戴了顶帽子……直接走出去的话,一定会成为一道奇异的风景线。
我半闭着眼睛,由我妈搀扶着去赶回家的公车。眼皮被胶布压得沉重不堪,又戴了帽子,于是只能随时高抬下巴,做孤傲高洁的天鹅状缓步前行。世界变成了一条晃动着的狭窄的线,无数的下半身在线里疾步匆匆晃过:胖的、瘦的、穿裤子的、穿裙子的、穿皮鞋的、趿拉人字拖的、涂鲜红指甲油的……他们的脸一概被切割在线外,不知黑白,无论美丑。
等车时一个老爷爷发觉了我的异样,余光瞥见他鬼鬼祟祟地侧过头悄悄观察着我。我觉得好玩,于是故意扬起脸露出双眼,他立马大惊失色,每一条皱纹里都藏满不可置信,还用手肘轻轻碰了一下身旁的胖乎乎的老伴,下巴朝着我的方向送了送,老太太立马露出同样惊恐的神色来,于是夫妇俩继续不可思议又充满同情地盯着我,猜测我遭遇了什么飞来横祸,年纪轻轻便瞎了眼睛。待他们观察得差不多后,我才做出发现被人偷窥的警惕神情转过去正视他们,两位可爱的老人立即齐刷刷地别过头,动作之迅速整齐如同经过专业训练的士兵。
第二天就可以拆开纱布了。眼皮依然高高地肿着,各有两条蜈蚣般扭曲蜿蜒的伤疤,黑色的线头排列成几个歪歪扭扭的x,丑陋又可怖。我妈不时故作正经地端详我,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诶?这是谁?哪家的姑娘长成这么个样子?你是我女儿吗?怎么一点也不像我?”
说来可气,我妈天生一双转盼流光的大眼睛,双眼皮宽窄合适,眼窝处还深深凹陷,再加上一个立体的高鼻梁,颇有些异域风情。可我偏偏遗传了爸爸的单眼皮,五官扁平,一副平淡无奇的亚洲脸孔。为此我妈常常叹息:“看嘛,自己长得不像我,难怪不好看。要是长得像我啊,绝对特别漂亮……”
我虽然会回嘴说你自己基因太弱之类的气话,但内心其实是遗憾又歉意的:女儿没能遗传母亲的相貌,似乎就少了一些与母亲的联系,一副美丽的身子蜕变成两条鲜活的生命,为何我却无法继承给予我灵魂的女子的血脉呢……妈妈年龄渐长,不可能再生育,那她的相貌,是否也就到她为止,当她停止呼吸,化为与大地相拥的泥土时,就再无人知晓了呢?有时我见她坐在落地窗前读书,已生出几缕白发的头顶被投下一圈淡淡的光晕,宁和恬淡的神情让人相信她从未与世间的污浊有过丝毫交集。我不免更加心酸。
总之,一开始是说双眼皮的事。一周后我再次前往医院拆线,当手术室强烈刺眼的灯光猛地打在眼睛上,我又回想起了被医生支配的恐惧。线被剪开的一刹那仍然是疼的,尖锐又密集的刺痛,接着是敷上药膏时的清凉温柔。
“好了。”
我蚱蜢似的敏捷起身,对镜一照:虽然闭眼时仍有清晰的红痕,但睁开后已经十分自然,仿佛眼睛也大了些,乜斜着看人时甚至有几分活泼娇俏。
自此以后,我每天都要在我妈面前耀武扬威一番,比如抱着镜子嗲嗲地念:“啊!这是谁家双眼皮的姑娘?”
我妈虽然看不上我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有时也会扳过我的脸细细打量,满意点头:“嗯,真好看,是我的女儿嘛。”
一个静谧的夏夜,我给舅舅发了一张眼睛恢复后拍的照片,我站在一簇繁盛喧闹的紫荆花下,嘴角噙着浅浅的笑。
十分钟后,我看见他的回复,心猛然一跳,眼睛湿润柔软起来:
“嗯,像你妈妈年轻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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