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母亲离开的这十几年里,只有两次,我独倚在母亲坟前,说许多话给她,许多以前来不及说的,不好意思说的,在那一刻,少了拘谨,再无羞涩,把所有的爱和思念不停的诉说,隔着厚重的黄土,母亲,只是静静的倾听。一次是母亲去世一年后,侄儿的出生,家里宾朋满座,我却心神不宁,善解人意的婶娘、舅妈们说‘去吧,去告诉你的母亲,她那样渴望看见自己的孙子,却一直未见,告诉她让她也高兴一下吧’于是我离开热闹的酒席,几乎一步一跌的跑到母亲的坟头,一语未说,嚎啕大哭。
前几日回去给母亲上坟,侄儿说‘我今年十二岁了’听的心下一惊,母亲竟然离开我们那么长时间了吗?初时的悲痛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退,想起母亲时,多是她很早以前的样子:梳着美丽的麻花辫,自来卷的刘海总是凌乱的翘着,三个年幼的子女,繁忙的工作,让母亲疲累不堪,于是剪了长发,在以后长长的岁月里,一直留着齐耳的短发。侄儿对奶奶的印象是母亲不多的几张老照片,其中一张是母亲的遗照,那份遗照,是母亲与分离了好久的女儿的合影,母女两个站在门前的果树下,女儿把手插进衣袋里,母亲局促的站离女儿好远。母亲离开的那天,翻遍箱底也没找到一张母亲自己的照片,匆忙中拿了这张去影楼,影楼的师傅说,这个好剪切,两个人离得这么远,剪切后效果和单人照差不多。眼睁睁的看着师傅剪起人分,我和母亲就生生地各自站在绿荫下,一片绿荫,从树的躯干剥离。
阳光很好,突然很想一个人去见母亲,带上祭品,骑着父亲的自行车,在三月明媚的阳光里走近母亲身边。
还是那一抔黄土,阳光下几株破土而出的青草凝立在坟头,燃起一炷香,烧纸钱的时候忽然起了风,看着随风远去的黑色的纸,像一只只黑色的蝴蝶翻飞在温暖的风里,不去追赶,依靠在那黄土上,三月热烈的阳光把黄土晒得温热松软,好像母亲的体温,轻轻问一声‘妈,您还好吗?’眼泪再也忍不住落下来。
黄土之下,黑暗之中,母亲可会寒冷?可会孤独?离开的那天早上,病中的母亲微笑着对父亲说‘我昨夜梦见闺女了,一块白纱隔着我们,我听见她喊我,我就是不能出声答应她,急死我了!’吃了午饭,母亲突然进入弥留之际,任我们千呼万唤,我那大声大气笑声朗朗的母亲,再也没有应我们一声。
母亲少有忧伤的时候,或许年少的我们从未体味过母亲的忧伤。母亲是姥姥六个子女中最小的女儿,母亲很小的时候,外公就去世了,在哥哥姐姐的呵护中母亲度过清贫却幸福的童年少年,后来哥哥们相继娶妻生子,姐姐也已出嫁,母亲偎依着外婆守在寒窑里。有一天,一个嫁到外村的女友来给母亲说亲,说那个人在遥远的边疆,如果嫁了,就要去离家万里、冰天雪地的大西北去,母亲见了回乡探家的父亲,在父亲假期结束的时候,和父亲一起踏上漫漫异乡路,从离别到回到故乡,中间是三十多年的光阴,从青丝到白头!
知道母亲去世的消息,远在新疆的她的那些故旧好友都很意外,除了摇头叹息,更多的是惋惜,他们无法相信,那样健康、开朗的母亲会早早的、淬不及防的走了。
在新疆退休以后,父亲和母亲叶落归根的回到阔别数十载的故乡,曾经出生、长大的地方对他们已变得那样陌生。那时候,姐弟三人,只有我有工作,并已结婚有了女儿,两个弟弟待业在家。奶奶留下的祖屋里已没有我们一家人的片瓦半屋,正好小叔在村里分了宅基地,小叔无力盖新房,就把那片地方卖给了我们,一家人终于有了遮风避雨的家。接着,大弟在表表叔的帮助下,进了当时还是镇办的工厂,勤奋的小弟也找到一份临工做。可母亲总是焦虑,两个孩子都该娶妻了,指望他和父亲的退休金和不多的积蓄,显然是不够的。母亲于是每天骑着自行车,天不亮就去果品市场批发些苹果梨子,沿街叫卖,爽朗热情的母亲人缘很好,做生意活络,不欺不骗,小生意虽然做的辛苦,却每天乐呵呵的,每次卖光了东西,她会乐滋滋的坐在我旁边,一张张的数那些零零碎碎的毛票。有一次,数着数着,就看见母亲的脸色变了,接着突然看见母亲掉眼泪,我吓了一跳,急问她怎么了,她举着一张百元大钞说“这张是假钱!”我一看,真的是假币啊,只好安慰母亲说,算了,就当一天白干了,咱只当今天出去散心,锻炼身体了,母亲稍稍平静些,许久之后才说,她生气不是因为自己疏忽大意卖东西收了假钱,那唯一的一张大钞,是她好心为别人换零钱换来了的,母亲说,现在的人咋这样啊,那个年轻人急慌慌的跑到我跟前,说大娘你帮帮忙,我坐出租车急着去医院,司机找不开零钱,您帮忙换一下吧。当时正忙得母亲也没细看,就帮人家换了零钱,临了还叮嘱急着过马路的那个年轻人说‘小伙子,你慢点!’听了母亲的诉说,我真是哭笑不得,劝母亲说‘算了,就当他没钱看病咱帮他了。’母亲无语,闷闷不乐了几天,就又神采飞扬了。日子就在母亲忙碌和希望中一天天过去,大弟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小弟也慢慢适应了异乡的生活。母亲说,她的心终于安静下来,可以清静静的享享福了。
那年四月,母亲突然很想去洛阳看牡丹,早上去的时候还艳阳高照,下午突然飘起雨丝,淋了雨的母亲回来就感冒了,接着是持续的低烧,我们很快给母亲办理了住院手续,可住院观察治疗一段时间后,医生婉转的建议我们,看能不能去更好的医院诊断一下,因为他们一直无法确定母亲到底得的什么病。我们带着母亲去了省会的大医院,看了许多的专家,最后确定击倒母亲的,是一种罕见的肺病,以当时的医疗技术,还没有有效地方法来对付那种病魔。
知道自己的病情后,母亲是坚强乐观的,她执意回到市里的医院,回去不久,母亲日渐虚弱,呼吸困难,只能借助呼吸机来帮助呼吸,看着带着呼吸器的母亲不停地无力的抬起手想去除那些细细的塑料管,我哄小孩一样哄着她,让她坚持再坚持,她是最棒的,从来没见过流泪的母亲,有一滴泪从眼角落下,一滴,两滴,泪流成河。看着一生坚强的母亲那虚弱无助的泪水,我真正感到天塌的感觉,感觉那一刻世界一片黑暗,从不信鬼神的我如此强烈的期盼,期盼老天可以给我一丝惠顾,让我付出什么都愿意,只要还我一个健康的母亲。老天啊,你知道我有多想和母亲一起变老,让我陪着她,一起看夕阳,让我可以挽着她的手,让我可以轻轻靠在她的肩膀,让我可以和她一起坐在温暖的炉旁,一起回忆所有过往,让我可以听她说‘你小时候啊、、、让我可以有机会说‘妈,我爱你!’
三月的风吹乱了时光,轻抚着身边的黄土,我仿佛看见母亲就坐在我身边,笑而不语,好脾气的听我叨叨念念,我说父亲,说弟弟,说侄儿,说女儿,说她的牵挂,说了许多,说的累了,母亲一句也不回应,我终于像小时候在她面前耍赖一样,对着苍天哭喊道“妈,你怎么不和我说句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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